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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了周三,又是见艾景初的日子。
她去得很早,以至于在医院门口就遇见了周纹。
曾鲤一见到她就想起换医生的事,“你什么时候跟艾老师说的,你不是说没说吗?结果他都知道了。”
周纹有些心虚地打着马虎眼:“是吧,可能我记错了?”
“你们通电话了?谁打的?”周纹饶有兴趣地追问。
“我打的。”她本来是打电话说别的事情,哪知道还没开口,艾景初就误会了。
“唉,老板真不积极。”周纹说,“谈得还好吧?”没有爆发什么?
“他挺生气的,没说两句就把我电话给挂了。”
周纹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句:“OhMyGod!”
他们走到门诊大厅,曾鲤问她爬上去还是坐电梯,结果周纹说:“坐电梯啊,我要保持充沛的体力迎接全天的辛劳。不过去里面吧,这里好挤。”
于是曾鲤跟着她到了走廊另一头,才看到还有两部电梯。
“这是医生专用的?”曾鲤问。
“手术室用来接送病人的,免得和病患挤在一起。”周纹说。
话音刚落,电梯就从负二楼的停车场上来了,门打开一看,里面站的是艾景初。没有披白大褂的艾景初。
大概是最近太热,所以他将头发修剪得很短。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衣,下摆利落地扎进了裤子里,袖子没有扣而是卷到了手肘的地方,下身是黑色的裤子与皮带,再加上黑色的皮鞋,简单的黑白交替让腿显得更长。
周纹反应倒是快:“艾老师早。”
第二句就是:“您今天真帅。”
曾鲤估计全院最不怵他的学生就是周纹了。
他往后让了一步,周纹拉着她迅速钻了进去。
“那个病人,就是李晓晓,她妈妈打电话来,说她挂了皮筋之后疼得要命,我就让她先取了,今天来医院给您看看。还有……”
周纹抓紧时间仔仔细细跟艾景初汇报着他离开这段时间的情况,她这人平时顽皮,做正事的时候却格外认真。
艾景初时不时地回答一句,又问一句。
见他们俩都在专心说工作,曾鲤的心沉静了下来。
他站在曾鲤的侧后方,所以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不锈钢电梯门上艾景初映出来的身影。他眉毛浓浓的,眉骨略高,所以看起来眼睛会深邃些,却又显得有些锋利。当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抿着嘴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半颗豌豆大的小肉窝,如果笑起来唇角便会深深地陷进去,凹得更深,有些慵懒和阳光,也有些孩子气,很迷人。
她第一次见他笑,是遇见车震的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她奉命代驾。她以为他喝醉了,便偷偷嘀咕他,没想到他压根就没睡着,听见她的话,便沉沉地笑了。当时他先是眯着眼,随后嘴角的笑意才四散漾开。
从那之后,她就不太敢看他的脸。
“是不是?曾鲤?”周纹的话打乱了她的思绪。
“啊?”她完全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你上回不是说,因为听见要再拔两颗牙,你害怕了,所以才偷偷告诉我要换医生的,是吧?”周纹一脸期盼地问她。
只见艾景初也直直地盯着她,而这问题来得太突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情感里抽离出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幸亏,这时,电梯到了。
本来打算第一个叫她进去的,但是随后又有个带着儿子的妈妈来了,说孩子只请了两节课的假,还等着赶回去上课,马上要高考不能耽误,问能不能插个队。
“这……”周纹为难了。他们没有权利随意调换就诊顺序,不然其他病人有意见。
“让他先吧,我再等会儿,不着急。”曾鲤笑了笑。
没过多久轮到曾鲤。
“我前几天牙龈肿,结果这个星期又好了。”曾鲤老实交代。
“哪儿肿的?”
曾鲤张嘴指给周纹看。
“肿了多久?”
“一个多星期,不知道是牙套的关系,还是因为我吃的东西上火了。”
“你怎么没早说啊?”
“我当时想着反正要来复诊了,何必那么麻烦,谁知道你又打电话来说要推迟一个星期。”
“你找别的牙科看了没?”
“万一他们把牙套弄坏了多麻烦,忍一忍就好了。”曾鲤答。
周纹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是忍者神龟啊?”
过了会儿艾景初也来了,和往常一样的复诊程序。
艾景初和上次一样没有提那个电话,也没有提换医生,还是一句话没有对她说。
曾鲤对着治疗床上方的那个橘色小灯,一直在纠结要不要问他,前几天在电话里,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有就是宁峰得到的消息,也应该告诉他吧。
可是,直到他走开,她也没纠结个结果出来。
临走之前,她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干脆发了个短信。
上次说的那个大孩子,我们打听到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找到你要的那个小朋友。
发出去后,曾鲤松了口气,还是短信比较好使。
快到中午时,他回了她一条:谢谢。
日子平淡无奇地过了几天。
到了周六,曾鲤本来在咖啡馆帮忙,吴晚霞来电话说她要借她自行车。于是,她趁着大中午没什么生意就回了家一趟,将自行车给吴晚霞骑过去。
一两点钟的烈日实在太晒,她抹了防晒霜还不放心,便把帽子、防晒袖什么的全套上了。
从小区出来,过了红绿灯便是一个长长的下坡。她捏着刹车,缓缓地滑下去。哪知半路杀出个小孩,从路边停的小轿车的间隙里突然蹿了出来,想要跑过马路,一下子便出现在曾鲤前方。事出突然,她心中一惊猛捏刹车。哪知刹得太急,惯性让车斜偏了一下,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的下巴直接在地上猛地磕了一下。
那孩子见她趴在地上,似乎有些害怕,望了她两眼,撒腿就跑了。
曾鲤觉得刚才一撞,脑子里有些冒金星,想将身体撑起来,却觉得有些使不上力。她以前念书的时候不知道从车上摔过多少次,所以自己觉得除了擦破点皮,其他应该没什么,就是自己跌得这么难看,又这么趴着,实在有点丢脸。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一个阿姨的声音:“姑娘没事吧?我没看清楚,是不是有车撞你了?”
然后那位阿姨一边说一边走到曾鲤面前,准备扶她起来,没想到看到她正面的时候,脸色一白,“哎呀,这可不好,我给你打120吧?”
曾鲤顺着她的目光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和脖子,发现湿漉漉的,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连自己都有些慌了。
那位阿姨是社区安排在路边收停车费的,急忙叫了个同伴一起将曾鲤搀起来,然后移到路边人行道上,又摸出自己的手机打了个急救电话。
曾鲤看着地上的血迹,自行车旁边一摊,然后一直延伸到自己脚下。她从没见过自己流那么多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隐约觉得好像是下巴或者牙齿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疼,就是觉得头昏脑涨的,而整个嘴和舌头都麻木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阿姨见状也有些担忧,直埋怨救护车来得太慢,“干脆我骑电瓶车送你去好了。”
曾鲤朝她摆了摆手。
正午的时间,气温高,体液循环也快,正是血液最活跃的时候。
她用手捂住下巴,只希望自己的血不要流那么快。
阿姨也急了,“姑娘,你有手机吗?给我下,我先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不然你一个人去了医院可怎么办啊!”
曾鲤用另一只手掏出来递给阿姨,白色的手机上马上就沾上了血迹。
阿姨翻着那手机,又不太会使,好不容易看到“通讯录”三个字。
“怎么往下翻啊?”阿姨问着旁边的同事。
“我怎么知道,随便打一个过去不就行了。”那人回答。
于是,阿姨无奈地对着上面第一个联系人的号码,按了几下终于拨了过去。
“喂——你认识拿这手机的小姑娘吗?你能不能给她家里人打个电话?她出车祸了,我们正等救护车呢。”随后,阿姨和对方匆忙交流了几句,最后留了地址。
而通讯录上那列在第一位的不是别人,正是A字母开头的艾景初。
几乎是没过多久,救护车还没到,艾景初就赶来了。
他循着血迹看到路边的曾鲤时,脸色一白,二话不说就将她抱上车。
他开得极快,前面绿灯快要结束,闪了闪换成黄灯,但是他依旧踩着油门冲了过去。
曾鲤不知道那个阿姨怎么恰好打的他的号码,她的脑子也比刚才清醒了些,看到他闯红灯,想要提醒他。
“你……”她动了动嘴,好不容易挤了一个字出来。
“我知道怎么做,你别担心。”他说,“你闭上眼睛,休息下,别说话,别乱动,不要看旁边的镜子。”
曾鲤听话地合上眼睛。
这时,一辆救护车刚好经过,艾景初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没有管它。
艾景初给葛伊打电话:“你在医院没?”
“在啊。”
“你叫人准备下你们科的手术室。”
“怎么了?”
“这里有个病人,下颌磕破了,要缝合一下。”
“伤到骨头和关节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
待艾景初挂了电话,葛伊看着手机,有些发愣。她认识艾景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艾景初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字。和工作有关的事情,他什么时候会不知道。一般情况下,下颌的全皮肤破裂本来就不是多严重的事情。记得以前念书时,她见过一个病患,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直接下颌骨全部粉碎性骨折,基本整个下半截脸型都要重塑,当时艾景初只说了一句话:“没有问题”。可见他对这个手术多么熟悉,又多么自信。
可这次他居然说,“我不知道”。
艾景初和葛伊通完话,又看了看曾鲤。
她的下巴因为撞击到了最尖的地方,所以横向崩开了一道两厘米的伤口。这和额角一样是脸上最容易裂开的部位,而且伤口很深,里面的骨头都暴露了出来,所以他才叫她不要看镜子。
虽说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但是一双手,还有脖子上、胸前的衣服上,全是血迹。她很听话地闭着眼,忍着不适没有动,显得安静得过分。
艾景初突然觉得有些慌,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情况,却仍旧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喊了一声:“曾鲤。”
“嗯?”她从嗓子里哼了一下。
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心绪稍微稳了些。
过了一条街他又叫了一声:“曾鲤。”
她这回没有应声,而是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叫了她两次要说什么。
“你闭上眼睛休息,但是不要睡觉,我叫你,你应我一下就行了。”他说。
“嗯。”
到了医院,葛伊检查了曾鲤的伤口,还让她做了几个张嘴咬合的动作。
“伤口深,但是其他没问题,应该没伤到颌关节。”葛伊对旁边的艾景初说。
“一会儿最好去做个CT。”艾景初说。
“你缝还是我缝?”葛伊问。
艾景初抬头看了曾鲤一眼,没答话。
“你一向缝得比我好,不可能在姑娘脸上舍良取莠啊。”葛伊又说。
艾景初点头。
曾鲤被葛伊拨弄了几下,虽然疼,但是那种麻木感好了许多,试着开口问:“要做手术吗?”她不敢太用力,也不敢怎么动下巴,所以说话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葛伊安慰她:“不用去手术室的,只做一个小小的缝合,就在我们这里的治疗室直接做就可以了。”
曾鲤这辈子未曾有过类似的经历,连住院也没有过,看到旁边护士端来针药器械,竟然有些胆怯了。此刻,她心中非常感谢替她打电话的阿姨,谢谢她的热心肠,谢谢她担心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害怕,而想要替她找个家人来。
艾景初看到她眼中的怯意,不禁安慰:“就是打麻药的时候有些疼。”
“嗯。”
“你放心,有师兄在,他针法可好了,脸上肯定不会留疤的。”葛伊笑了笑,医生一般只担心有没有功能损伤,女孩子一般则担心自己会不会留疤变丑。说完,她出门去叫人取麻药和针线。
曾鲤望向艾景初。
当时在东山,葛伊就说过类似的话,说他缝伤口缝得很好。那个时候,他发着烧,而那个孩子哭闹不停,他都冷静果决,没有丝毫的犹豫。后来胖墩儿到图书馆来,他跟展示男子汉的勋章一样,将嘴巴张开给大伙儿看。不知道是因为小孩子愈合能力强还是因为缝得好,真的不太看得出来。
她忍不住想要去摸自己的伤口。
“别摸。”艾景初急忙起身捉住她的手。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曾鲤的手背、手肘有很多擦伤。他愣了一下,去护士站找护士拿来消毒用品和纱布棉球,然后亲自给曾鲤洗伤口。
用棉花擦拭伤口里的尘土的时候,曾鲤忍不住痛,手缩了缩,眉头紧紧蹙着,喉咙里哼了两声。
他的手也抖了一下。
这时,葛伊走来,“准备差不多了,让她去隔壁吧,师兄你先去消毒。”
另一个护士也进来,从艾景初手里接过东西,继续替曾鲤洗伤口。
艾景初站起来,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他目光垂下去,盯着护士手里的动作,过了片刻,叫住正要出门离开的葛伊。
葛伊应声转身。
他说:“你来替我缝吧。”
只有当一个医生极度反感,或极度在乎一个病人的时候,才会拒绝为其动手术。
艾景初看起来并不反感曾鲤,所以只能是在乎。因为在乎会使人紧张,而紧张是手术的大敌。
葛伊微微张开嘴,和艾景初对视了许久,直到曾鲤在护士的擦拭下,又吃痛地嘶了一声,她才挪开视线瞥了曾鲤一眼,然后答:“行。”
缝合就在隔壁的治疗台上,躺上去之后,曾鲤的脸上被盖了一块布,挡住了视线。
葛伊的声音传来,“伤口比较深,我们要缝两层,线很细,你也许会觉得有点拉扯着伤口,放松就好了。”
打麻药的时候,那针又细又长,和打普通的针药不一样,东推一点西推一点。
曾鲤不敢躲也不敢出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蒙在自己脸上的那片布,眉毛拧得更紧了,她习惯性地露出牙齿想要咬嘴唇,但是嘴唇早就被麻药放倒,不听自己使唤了。她的双手僵硬地交握着放在自己的心口。
就在她将十指绞在一起时,有一只手覆上来,将她相互紧紧攥住的两只手分开,随后握在掌心里。
她熟悉的那双手。
第一次,他脱下手套替她检查口腔里牙套上的铁丝;
第二次,无助的她在那个小镇上追上他,拉住他的手,嘴里大喊着他的名字;
第三次,他恶作剧似的在漆黑的路上叫她名字,把她吓得哭了出来,那个时候,他拉着她的双手,把它们放在他的脸上说:“活的。”
第四次,他握住她放在排挡杆的手,替她推到汽车的前进挡上,教她如何还击侮辱。
……
太多太多了。
每一次都是理所当然,所以她没有,也不敢放在心上。
手术过后,他带着她去照CT,接着又去打破伤风针。
打针要先皮试,护士在她手腕的皮肤上扎了一针,然后要她在旁边等十多分钟。病人有些多,注射室外面的椅子上全是人,她和艾景初就到挂号大厅暂时先坐一会儿。
那里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病人都是来看牙的,很少有跌打损伤的,所以下巴上敷着大纱布的曾鲤比较吸引人注目。再加上艾景初坐在旁边,就更打眼了。这是他工作的医院,过往的不少都是同事,简单的只点个头,热心一点的会过来寒暄几句,有的还会顺道关心下曾鲤的情况。
没人继续来打扰后,艾景初问:“要不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不用了。”她摇头。
“朋友呢?”
这回曾鲤没有摇头,直接把手机摸出来,打给了马依依。
“你去哪儿了?我这儿都快忙晕了。”周末的下午,天气热不适合户外活动,就成了咖啡馆最忙的时候。
“我突然有点急事,就不过去了。你担待着点啊。”
“啊?那你就忙吧。”马依依说,“不会是偷偷去约会吧?”
“没有。”
“你说话怎么跟大舌头似的?”马依依察觉了异样。
“你赶紧忙你的,哪有那么多话。”说完,曾鲤就掐断了电话。
艾景初从注射室要来了一瓶酒精,对曾鲤说:“手机给我。”
她不知所以,乖乖递了过去。
他戴了只手套,用棉球蘸了酒精把曾鲤手机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大概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做事很细致,顿时让曾鲤想起了自己的那封信。于易后来把她写的信又拿给她看,还解释说:“据说当时已经粘成一团了,是艾景初把它分开的。”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胸口化开,她突然觉得,也许她的错并不是在这家医院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没有转身就走。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曾鲤说,“希望你知道后,不要生气。”
他擦干净了手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对着他的眼睛,曾鲤突然有些慌,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头。
她调开视线,望着别处,终于将于易的事情和盘托出。
艾景初一直默默地听着。
最后她问:“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是你吧?”
门诊大厅有个老大爷在和护士吵架,确切地说是大爷在大声地冲着护士嚷嚷,曾鲤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争什么,但是围观的人很多,声音很吵。她说完这些后,心脏几乎停了下来,却没有听见艾景初的回答,所以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得太小声,他没有听见。
她转头去瞧他,发现他依旧在看着她,没有想象中的怒意或者惊讶,只是静静地盯着她,那目光让她有些心慌。
正当她要继续解释时,注射室的护士却走来打断了他们,说皮试时间到了,检查了下曾鲤的胳膊后,叫她过去打针。
打完针,艾景初开车到本院去,说要买些东西,让曾鲤在车里等他。
过了十来分钟,艾景初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小口袋去而复返。
“一会儿回家后把这个用灭菌水化开,然后放冰箱里,每天擦几次,可以促进伤口愈合。还有这个,”他指了下另外那个扁平的盒子,“这是硅胶贴,等伤口长好之后,贴在上面,预防疤痕增生。不过下巴上可能贴不稳,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把这个头套套在上面。”
曾鲤突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过了半晌才拿起那两支针剂说:“可是,这个怎么弄?”
他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兜里拿出一只没拆封的一次性针管,让她一起放在塑料袋里,“我知道。”
快到曾鲤家的时候,艾景初绕了一截路,正好路过刚才跌跤的地方,找到那位热心阿姨,把曾鲤扔在那儿的自行车搁在了车后面。
阿姨说:“刚才可吓死我了,流那么多血,我还以为怎么了。”
曾鲤笑了下,随着阿姨指的方向看到路边的那摊血,确实够触目惊心的。
这时,消失了小半会儿的艾景初提着一个大西瓜和一大袋苹果从马路对面的水果店走过来,说是答谢阿姨和这几位帮忙的同事的。
阿姨乐开花了,推辞了下,“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应该的。”艾景初说,“多亏你们帮忙,不然她一个人肯定不知道怎么办。”
阿姨见对方诚心诚意的,也就喜滋滋地叫来同事一起将东西收了。
曾鲤回到车上,不禁感叹:“还是你想得比较周到。”
她和父亲分开时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机会过多地接触异性,所以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做事都这么有条不紊。
艾景初系上安全带,重新发动车,解释说:“善心才有善报。”
到了曾鲤楼下,因为她不会弄那个针剂,不必多说,艾景初自然是要跟上楼的。
曾鲤到了自己的家,心情一放松,加上流了那么多血,而且在医院来回折腾了几趟,顿时觉得又累又提不起精神。
艾景初说:“趁着麻药还在,你进屋休息下,我把药弄好,一会儿走前我会记得给你锁上门。”
曾鲤头重脚轻,没精力多想,便关了卧室的门,把被血弄脏的T恤换了一件,直接躺到了床上。
艾景初待卧室里安静后,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其实,他到现在还没吃午饭,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回家吃饭的路上,虽说不饿,可是有些胃疼。他身体一不舒服就想抽烟。客厅没有阳台,也不方便在人家屋子里抽,于是打开大门,走去楼道里点了支烟,回头再将大门虚掩了一下。
而卧室里的曾鲤还醒着,听见开门锁的动静,便以为艾景初已经走了,她的心安稳了下来,将身上紧绷绷的牛仔裤脱掉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后来有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下来一个中年妇女,看到艾景初站在人家大门口不上不下的,就一个劲地吸烟,便莫名其妙地瞥了他好几眼。
待那人离开后,为了不给曾鲤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艾景初赶紧猛吸了几口,将烟头掐灭,进屋去了。
这一次,艾景初才细细地打量了下曾鲤的家。
一居室的小房子,大概因为老旧,设计也不好,有三扇门朝着客厅开,一扇是大门,一扇是卧室的,还有一扇是厨房的,厨房再进去才是厕所和洗手间。
上次看到的那盆绿萝还是那么茂盛,而旁边又摆了一盆,他却不认识是什么植物了。
她东西很多,茶几上摆了许多护肤的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的杂志也多,茶几上放不下,就摞在地板上,连沙发的扶手边也有一堆。而沙发上,除了杂志,还有好几种面料花色的抱枕,以及几只兔子的玩偶。
整个房间一看就是女孩住的地方。
东西很多,但是也不觉得乱。
墙角另一边是一张长方形餐桌,可是显而易见,并未当餐桌使用。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些书、本子、彩色铅笔,还有一张拼了一个角就扔在一旁的拼图。那拼图拼的是一个杂乱却有序的书架,也许是色彩太过于复杂,也许是工程太庞大,让她没有继续下去。
见到桌脚边落着一支笔,他走过去将它拾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桌面上,电脑旁边一个格子纹的皮面本子是翻开的,他随便瞥了一眼。上面写着一行字:白茯苓三克,白芍三克,白术三克……
他不懂中医,但是这几味药还是认识的,想来她是在哪儿看到的养颜药方,怕自己一时忘了,便随手抄在了本子上。一想到女孩子爱美的这些小心思,他就有些忍俊不禁。
可是,转念再看一眼,却又是不同的心境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写的字,具体当年的笔迹是什么样,他也记不清楚了,当时只觉得娟秀工整,如今再看,娟秀还在,却潦草了些。
这么多年了,时过境迁,她是不是和她的字迹一样变了许多?
他突然想起她在东山上哭着找那把同心锁的情景,当时他只觉得真是个傻姑娘,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于易,也没有想到她便是“她”。
艾景初垂着眼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开。
随后,他去厨房仔仔细细地洗了手,然后将安瓿瓶的玻璃头敲掉,用针管吸了半管液体,注到那个装干粉的瓶里,摇了摇。待干粉溶解后,他找了把剪子,把瓶子上面橡皮盖子上的铝皮挑破,拨开后放在冰箱里。
这过程很简单,任何护士做起来都得心应手,但是不熟的人稍不注意便会要么洒了,要么割破指头。
待他再去洗手,才想到晚饭的问题。
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哪怕她睡得短,那也到晚饭时间了。他又查看了下冰箱,除了酸奶,还有几个苹果,一些剩菜,其他就没什么吃的了。她不但下巴缝了针,手背上也擦破好几块皮,不能碰水,一个人住着几乎没法做饭。
他想了想,回到客厅将曾鲤开门后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带在了身上,然后轻轻关门。
曾鲤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了。
而她自己却睡得完全迷糊了,不知道究竟是早上还是晚上,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想去上厕所。等她打开卧室门,看到客厅里灯亮着,先有些纳闷,第二眼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艾景初。
曾鲤蒙了,脑子轰的一下,然后压制住喉咙里尖叫的冲动退回了自己屋,迅速地将门重新关上。
她站在卧室里,低头看了下自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因为她没穿裤子!
不!是只穿了条内裤!
曾鲤大学毕业后一直一个人住,在家的穿着也没什么讲究,甚至去洗个澡,不拿换洗的衣服,直接光溜溜地从洗手间走出来也是常事。
她怎么会想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怎么会想到还是个男人,怎么会想到艾景初居然还没走。
怎么见人?
怎么见人!
怎么见人?!
曾鲤在门后面一会儿想叫圣母玛利亚,一会儿又想问候艾景初他妹。她麻药早过了药效,刚才睡着了还不觉得,此刻伤口才感觉抽痛,随着血脉的节奏,连脑仁也一下一下地跟着胀痛了起来。
最后,她阿Q地对自己说,没事,就当在游泳池了,穿比基尼还要露胸呢,她只露了下半身而已。
她反复自我安慰了好几遍,又从衣柜里找了条短裤穿上。
什么叫丢人丢到家了,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倒是想一辈子都不出去,可是,她本来就是想出去上厕所的,想憋也憋不了多久。
等她鼓足勇气,咬紧牙关第二次跨进客厅,艾景初还在那里,只是这一回没有及时抬头看她,而是在淡定地翻着手里的杂志。
“我以为你……早走了。”曾鲤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解释了下。她刚才想过了,虽然她也想装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但是这个事情一定要解释,不然他还以为她怎么了呢。
艾景初将手里的杂志合上,“我想着还有话,要当面和你说。”
“哦。我先上个厕所。”她尴尬地说。
厨房进去才是厕所,她一到厨房门口就看到灶台上还煲着汤,橱柜的台面上放着一锅小白粥,还有一盘豆腐。
“你……”曾鲤有些吃惊。
“没想到你睡这么久,估计都凉了。”他说。
曾鲤回头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不过就成了两个字:“谢谢。”
她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他连看她一眼都好像很多余,今天却守在自己家里做饭。这个落差,她有些……
曾鲤思想走神的当口,艾景初的眼睛也开了下小差。
他忍不住将视线从她脸上往下挪了一点,掠过T恤,然后落到短裤上。他和她是在冬天认识的,都是裹了厚厚几层,现在入夏不久,所以他没怎么看过她穿夏装。白天她穿的是长裤,现在大概因为热,换了条短裤。她个高人瘦,短短的裤子下面又白又直的两条腿露了出来。然后,他又想到刚才她连短裤也没穿,就这么走出来的样子。
艾景初不敢继续遐想,也不敢再看,生生地把脸别过去。
从厕所回来,曾鲤一本正经地坐在艾景初面前,等着他说那些“要当面说清楚的话”。
他想了想说:“我们继续刚才你在医院的话题,我确实是打电话的那个人。”
曾鲤猜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低着头缓缓道了声:“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
“我瞒着你,还装着和你不认识的样子。”曾鲤说。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曾鲤答。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他追问。
“在你为我看牙之前。”她索性全交代了。
“曾鲤,”艾景初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曾鲤微微怔忪。
为什么?她没有懂这三个字问的什么意思。是为什么要瞒着他,还是为什么她一开始就会认识他,或者是为什么会记得他。
她思索了下,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后,曾鲤才轻声道:“当时你在电话里说过你的名字,后来于易也说过,我就记得了。后来有一次去你们医院办事,看到你的医生简历上是和于易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我就挺好奇的,然后看到发音一样的三个字。我当时就想,也许这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AiJingchu’吧。”她似乎陷入了回忆,“后来,我为了确认,还去听了你的课。没想到真的就是你。但是,找你看病,真的是无心的,是医院把我转给你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去招惹你,骗你。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为了于易?”他面无波澜地接了一句。
她蹙着眉,没有否认。谁又能说不是呢?要是没有于易,她怎么会对他那么好奇。
“既然装了那么久,今天怎么又想要告诉我?”
“我……”曾鲤听见他的责问,一时回忆起伍颖那晚说的一席话,一时又想到手术室里的那双温暖有力的手,脑子里纠结了起来,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迟疑,却让艾景初起了误解,面上浮起了一层薄怒。
“这就是你要换医生的原因?告诉我之后,说清楚了,就可以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再换成别的人正畸,然后这辈子不相往来?”
“不是。”她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今天帮了你,你心存愧疚,想要告诉我真相来报答我?”他的怒气又添了一层。
曾鲤急忙又摇头,“不是。”
她从未见过他和谁生过气,哪怕他很少笑,哪怕他不说话,哪怕他严厉地教育学生,哪怕他黑着脸不看她,哪怕他挂她电话,他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和人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保护罩,也不会动怒。
“或者是你觉得你了解的事情,别人却一无所知,演起戏来很好玩,而如今你腻歪了?”他生起气来,神色更冷了,脸色也不好,好像一辈子都会不理人一样。
她看在眼里,忽然就委屈了,鼻子有些酸,眼睛霎时就红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喃喃辩解。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我是故意骗你的,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刚开始是觉得也许你根本不记得了,也没有必要说。后来和你相处得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更加说不出口了。可是,你那么好,对我那么好,这辈子从没有人这么待我。在手术室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告诉你实话,哪怕你生气,哪怕你觉得我是个居心叵测的人,哪怕你讨厌我。可是你现在真的生气了……”她说完最后一句,眼泪便流了下来。
都说眼泪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艾景初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
他那强装的怒意也早没了,胸膛里的一颗心,好像泡在温暖的蜜水里,软软地化开了。
“曾鲤。”他叫了她的名字。
她抬起泪眼看他。
突然,厨房里有了动静,好像是炖锅里的汤汁溅了出来,浇到了火头上。艾景初反应快,立即起身去厨房调小火头。
待他转身,却不想和跟着来的曾鲤撞在了一起。
曾鲤的脸正好磕在他肩上,她下意识地先保护下巴,却也未能避开擦碰。那力道和速度都不大,但是依旧疼。
她伤口疼,加上自己又有些贫血,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不禁伸手拉住侧边的冰箱把手,靠了过去。
“磕到伤口了?”他问。
她吃痛地摆摆手,将背靠在冰箱门上,想缓口气。
所幸冰箱挺大,完全撑住了她。
艾景初的心揪了起来,“我看看。”
他伸手,仔细地揭开胶布和纱布,侧着脸检查。她站在他和冰箱之间的狭小缝隙里,而他比她高半个头,所以刚才一直弯着腰。
但是此刻,他和她的心思都没有放在别处。
她乖乖地将下巴扬起来,以便可以让他看得更清楚,如此一来,方才的泪痕却也显露无遗。
在确认无恙后,艾景初松了口气。
“这几天走路睡觉都要小心,也不要沾水。”他一边叮嘱,一边将纱布小心翼翼地复原回去。
“哦。”
艾景初抚平胶布后,目光落在她刚才盈泪的双眼上,突然想起刚才没有说完的事情。“其实还有一句话。”他说。
他没有及时让开她,依旧将她困在自己和冰箱的夹缝中。
“嗯?”她轻轻摸了摸外面的纱布。
“我上回在电话里问过你一句话,你记得吗?”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什么?”
“我问你,你的心还在不在。”
曾鲤停下手里的动作,真的是问的这个?当时他直接掐了电话,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提,所以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自己误会了。
他并未待她回答,而是将头又埋下去一点,拉近了两张脸的距离。
曾鲤几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那黑眸又这样清晰真切地出现在曾鲤的视野里,湖水一般的双眼那么让人难以自拔。
“如果还在的话,”他的眉目贴得更近,声音低下去,非常有磁性,几乎夺人心魄,“如果还在的话,我要把它取走了。”
说完这句悦耳魅惑的话语,他的唇便挨过来,轻轻浅浅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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