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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鲤静静地躲在自家客厅里,耳边还回响着母亲刚才的声音,想起与于易的过往,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甚至不知道至今对初恋的执拗,是对于易的不舍,还是对那些年的自己的不舍。
脸颊被泪润湿过的地方干涩涩地疼,她只好缓缓起身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抬起头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下嘴唇有抹猩红,她用手掀开嘴,似乎是刚才被打的时候嘴唇被牙套的铁丝给磕破了。她动了一动,伤口又裂开,泛出血丝。曾鲤舔了下,抿了抿嘴,随着唾沫吐了一点出来,没再理它。
曾鲤回到客厅,将大门从里面反锁上,随后从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坐回沙发上点火抽烟。她哭得有些累,将背轻轻地靠在了沙发上。
这时她的脑子反而变得很静,空白一片,偶尔能听见楼下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以及窗外小贩推着的车上喇叭里机械地重复着的叫卖声。
过了许久,她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在小区门口,刚才遇见艾景初时怕耽误他时间,就直接放在保安室外面了,如果不去拿回来也许会弄丢。
想到这里,她不得不起身拿起钥匙出门去。
时间已经很晚,饭后遛弯的老人和孩子几乎都回了家,而她的那辆红色的自行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原地。她一走近,保安就立即从岗亭里出来了。
“怎么才来?你刚才说只停一会儿,吃了饭就来取,我才让你放的。一会儿我们要交班了,丢了我可不管。”
曾鲤强打起精神赔了个笑,连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她打开车锁,推起车转了个身,走了几步看到了不远处的艾景初。
小区内的路灯幽暗昏黄,仅仅灯下那个半径不足一米的范围内才有一层橘黄色的光亮,而艾景初坐在那片灯下的木椅上。她刚刚来的时候从他面前经过,因为一心惦念着自己的车所以没注意到他在。
而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
“你……”曾鲤愣了,完全不懂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替你看车。”他站起来,侧了下头,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推车,走到他近旁。
“刚才我……”刚才曾妈妈黑着脸大声地叫住她。曾鲤知道母亲那个时候的表情说明了什么,怕母亲当众让艾景初下不来台,便拉着她走了,急匆匆间只回头跟艾景初悄悄告了个别。可是,此刻她应该怎么解释?
“刚才那人是我妈,她有急事跟我说,就赶紧回家了。”她撒了个谎。
“嗯。”艾景初答。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没来得及给你当面介绍。”
她扶着车,站在他的跟前,仰起脸展开嘴角笑了下,笑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脸,又将表情心虚地收了回去。
“你的嘴怎么了?”艾景初却捕捉到了异样。
曾鲤尴尬了起来,垂下头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只说:“没事。”
见他还想问什么,曾鲤连忙转移话题,“刚才那孩子呢?”
艾景初看着她,停顿了片刻才答:“我送他去医院了,交代了几句就回来找你,你手机不通,后来看到你的车还在那儿,想着也许你会回来取,就等了会儿。”
其实,之前他好不容易哄住那孩子去了医院,叫熟识的护士给孩子安排了张床,交代她们一定看住他,然后又赶来找曾鲤。曾鲤母亲对他的眼神,他全看在眼里,他见母女离去匆匆,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曾鲤的手机打不通,于是心中觉得不太放心。这小区刚才他们存自行车的时候来过,她具体住哪一栋他却不知道。见她的车还没取走,便索性坐下来等,这一等便是一个多小时。
他没有多说,仅仅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个大概。
曾鲤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阻挡了下他的视线,琢磨了下,突然说:“既然来了,去我家坐坐?”
如果换作之前,她肯定不会说这句邀请,但是曾妈妈的话像一副枷锁,加得越重她越想反抗。
艾景初怔了怔,随后答:“好。”
于是,她推着车,他走在一侧,并肩而行。到了楼下,她打开单元门。艾景初替她将车搬上楼,她没有过多推辞。
楼道里漆黑一片。
小区修建之初因为手续有些问题,业主们一直没拿到房产证和土地证,很多业主心中有火没处发,干脆不交物业费,物业公司就经常以入不敷出为由,服务更差,路灯不亮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当初租这里的房子时,也是看在地点离单位近,而且房租又便宜。
一路上楼都没有灯,她走在前面,他提着车跟在后面。她对路熟,时不时回身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自行车不沉,但是楼道里漆黑一片,而且还放着很多杂物,拐弯的时候不好调头,所以他比较谨慎,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
到了三楼,曾鲤使劲地跺了两下脚,四楼那盏昏黄的灯应声亮了,灯光从中间透了下来,隔了一层楼,微弱朦胧,却也能勾勒出楼梯的轮廓。
曾鲤回头看了艾景初一眼,没想到艾景初正好抬起头来,她忙说:“还有一层就到了。”
艾景初点点头。
爬到四楼,曾鲤站在自己家门口对刚才的邀请有点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冲动地请艾景初到家里坐坐。她出来之前抽了那么多烟,现在满室的烟味肯定还没有散。可她转念又想,艾景初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抽烟。
于是曾鲤大方地开门,请他进去。
艾景初将自行车靠墙放下,环视了一圈。
屋子和外面过道的破旧不同,显然经过精心改装,窗帘、沙发、吊灯满是小女人的气息。窗户下的铁艺花架上摆着一棵茂密至极的绿萝,像瀑布似的枝叶几乎垂直蔓延到地板上。角落里堆着很多东西,却收拾得很整洁,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却是室内残留的烟味。
曾鲤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你坐啊,我给你倒水。”
艾景初没有答话,便在沙发上坐下。跟前的茶几上摆着三样东西,一盒女士香烟,一个打火机,以及装了四个烟蒂和一些烟灰的烟灰缸。
曾鲤端着两个玻璃杯出来,抱歉地说:“我家没茶叶,只能喝白开水了。”
客厅里的灯很亮,以至于艾景初一抬眸就将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显然哭过,眼眶肿了起来,而下嘴唇上有一个伤口,新的,像是嘴唇跟牙齿或者矫治器发生磕碰而破损的。
如此一观察,他便又将视线转回她别的五官上,发现她的脸和鼻子微肿,仔细分辨下还有手指印。
曾鲤见他盯着她看,有些不自在,解释说:“不小心碰的。”
他却问:“你妈妈打你了?”
如此的问题哪怕发生在孩子之间都是难以启齿的,何况还是两个成年人。曾鲤的脸立刻红了,飞快地答道:“没有。”
她否定之后,本想再辩白一下,却觉得自己词穷了,所有的句子在他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
“因为我?”艾景初问。
“不是。”曾鲤摇头。
艾景初盯着她没有说话,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于是,曾鲤又说:“真的不是因为你,真的。”
她顿了顿,才说:“我们吵架了,我说了伤害她的话,所以她才……”
说到一半,不知为何,眼泪掉了下来,她用手背去擦,刚擦了左眼,右眼又淌出来。她自小一直爱哭,但也鲜少在家人和于易之外的人面前流泪,可是艾景初却似乎成了例外。
艾景初一言未发,站起身从餐桌上拿了抽纸给她。
曾鲤说:“有时候我想我妈肯定也是为了我好,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她会对我这么好。她再婚一次又一次,是为了给我最好的家庭条件。她干涉我读书恋爱找工作,也是为了我好,她以前肯定苦日子过怕了,就怕我重蹈她的覆辙。”
“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从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她只以她喜欢的方式来对我好。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我没有这样的家庭,没有这样性格的父母就好了。”
他并未附和她,也没有安慰,只是任凭她静静地擦眼泪。
过了片刻,她平静了下来。
他提议:“出去走走吧。”
于是,她和他关门,下楼,出小区,开了车。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开着车。到了河边,他将车停了下来。
河面上的小船点着灯,灯光闪烁起伏。
车的天窗和侧窗都打开了,夜间的河风呼呼地从车厢内穿过,刮过曾鲤的脸颊,格外凉爽。
艾景初看着远处的黑夜,静默了片刻之后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选择,可以努力争取,但也有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家庭和父母都属于后者。”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转头看着曾鲤,缓缓补充道:“我是个遗腹子。”
曾鲤有点蒙,几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待那几个字在脑子里回转了一遍才听懂其间的含义。她心中诧异极了,却不敢转脸直视他,而是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以免透露出丝毫异样而刺痛对方。
艾景初面无波澜地将视线投向前方的河岸,似乎在打着腹稿,想着怎么表述自己的经历,眉心微微蹙起来又散去。
他说:“我父亲跟母亲恋爱时,因为家里的反对而带着她离开了这里,没过多久因为意外去世了。之后母亲才发现怀了孩子。我祖母得知后,千方百计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后来……”
他的声音低缓,沉沉地且不带色彩地叙述着,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又或者像在复述着什么听来的故事,概括得那么简洁明了,只是到后面,却停住了。
曾鲤终于忍不住去看他。
他们坐在车里,发动机熄了火,也没有打开车厢顶的小灯,在这样暗无月色的夜里,曾鲤看得清他侧脸的轮廓,却捕捉不到他的神色。
他接着又说:“后来,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双方各取所需。”
毋庸置疑,他便是那个孩子。可是,他口中的那个“各取所需”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再仔细解释下去。
一个未婚的女人,被厌弃自己的婆婆强迫着生下遗腹子,结局无非是各自拿到想要的,然后一拍两散。
曾鲤记得自己成为艾景初的患者后,在图书馆遇见他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玻璃窗的阳光下看书,当时她脑子里冷不丁地冒出马依依的娘经常夸人的那句话:“做妈的是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的?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现在看来,却是一种讽刺。
他将放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来,轻轻地握住身前的方向盘。
曾鲤垂下目光,看着他的手。
手背的皮肤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消毒和戴手套的原因,居然比他的脸以及手腕以上的肤色显得还要白一些。
随后,那只手又松开,转而垂下去握住排挡杆。
不知怎么的,曾鲤心中升起一种想要用手覆盖上去、握住它的冲动。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她力量,鼓励她,抚慰她时那般。
“曾鲤。”他轻轻地叫她。
她一惊,猛然收回了那几乎被蛊惑的神智,连同自己半空中的手也缩了回去。
他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接着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也不是在拿自己的经历来安慰你。我觉得,人的一生必定有不同的挫折,痛苦过,难受过,哭过,最后还是要努力向前。也许过了很多年回头再看,会发现原来我们曾经执着的事情,其实大概很微不足道。”
曾鲤默默不语。
艾景初说:“我这人其实不适合当老师,也不适合给人讲道理,所以……”
“我懂。”曾鲤答。
这时,艾景初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接通后匆匆地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曾鲤见他面色不佳,不禁问:“怎么了?”
“医院打来的,那孩子跑了。”艾景初答。
他点火,打燃了车,对曾鲤说:“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曾鲤急忙阻止,“我自己打车就好了,正事要紧。”A大医院和她家南辕北辙的,太费事了。
艾景初看了下表,果断地否决道:“不行。这里挺偏僻的,你一个人,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那你载我到前面人多的大街上。”曾鲤又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抿着嘴开车,正当曾鲤以为他默认了的时候,却听他说:“先跟我去医院,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家。”
“真的不用。”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听话。”他说。
他最后的“听话”两个字,激得曾鲤霎时红了脸,不敢再和他争。她想起傍晚他哄那孩子时也用了这个词,是不是正畸科的大夫们,因为所面对的病人大多是未成年的小朋友,所以都会这种杀手锏?
到了医院,因为事情紧急,他没有将车停在地下车库,而是直接停在了门诊大厅的外面,叮嘱了曾鲤几句,又将车钥匙留给她后,便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A大的口腔医院并未和本部的附属医院建在一起,而是建在另一条街上,专门独立了出来。口腔科住院的人不多,一共十二层楼,下面七层是口腔各科门诊,往上才是住院部、院办和手术室。
艾景初刚才将孩子临时安置在九楼的颌面外科,当时正好有葛伊的学生在值夜班,就将孩子交给了他们。
艾景初一到,在护士站坐立不安的那名学生就急道:“艾教授,对不起,我就上了个厕所,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护士也跟着说:“我当时就坐在这儿,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溜的。”
艾景初问:“几点钟的时候?”
“大概十点半吧,一发现我们就给你电话了。”
艾景初点点头,将手机摸出来查了下通话时间,记在纸上,然后叫学生去保卫科请他们按照这个时间调一下监控。
过了十来分钟,那学生打电话来报告说,监控里看到孩子已经溜出医院了。
艾景初得到这个结果有些沮丧,离开护士站走到走廊尽头的大厅里独自坐了下来。
怪他太大意了。
他本该趁着孩子没改主意之前好好问问他的情况,再仔细地将他安置好,而不是这般,哄他的话一项没兑现,还把他随意地扔在医院里。
当时他心里满满地惦念着曾鲤,根本来不及多想。
突然,电梯叮一声在这一层停了下来。已经过了十点,住院楼层也到了休息时间,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最基本的照明设备还亮着,光线有些昏暗。
所以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比外面还要亮。
艾景初被声音和灯光吸引过去,抬头看了一下,却见曾鲤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孤单地坐在电梯正对面的椅子上,一目了然。
“怎么了?”曾鲤看到艾景初便问,“找到了吗?”
“没有。”
“刚才有几辆车要走,你停车的位置挡着道,我就把车开到车库去了。”她一直都没带手机,没法联系他,又怕他找不到车,见他久久没下楼,所以就找了上来。
“你怎么了?”她又问。
“今天离我上次看到那孩子又过了好几个月,他已经那么大了,早就过了矫正的最佳时期。他的情况挺严重的,发音和进食都有困难,说不定还会影响耳朵。”他淡淡地解释,语气里难掩遗憾。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电梯门重新合上,原地停了一小会儿后,又开始往下行。
曾鲤皱了皱眉,思考了下说:“你要想找他的话,也许我可以试试。”
艾景初不解。
曾鲤解释:“我在一个网站做版主,以前办过些跟贫困儿童互动的活动。今天下午咱们遇见那孩子的时候旁边还有好几个大孩子,其中有一个我看着挺面熟的。这群孩子要是真是总在一起的话,应该可以找得着。”
“谢谢。”艾景初说。
听见他的话,曾鲤笑了下,“终于你也有了对我道谢的时候。”
艾景初微微一笑,没接腔。
“不过,”曾鲤不明白,“我说的那男孩,他是有父母的,怎么会跟流浪的儿童一起?”
“他们也许都不是孤儿。”
“那怎么……”
“我以前接手过一个患者,也是这种情况。他们有的并不是孤儿,只是被父母租给村里的其他人,专门到城里来乞讨用的。”
“租?”曾鲤诧异。
“有的有身体缺陷,有的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一般是按人头算,租一个月多少钱。有的是整年整年的租,有的则是寒暑假租,开学又回家去。”
曾鲤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叹道:“怎么会有这样做父母的,管生不管养。”
艾景初站了起来,本来准备回身叫她走,却不想一低头看到曾鲤在咬唇。他站着,她坐着,所以他居高临下正好看得清楚,忙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别动。”
曾鲤不知所以,也不懂他什么意思,不禁怔了怔。
“给我看下。”他说完这句话,便将手伸了过去,食指托起她的下巴,大拇指轻轻往下一压,她的下唇顺着力道微微往外翻开。
照明的灯正好在他们头上,艾景初的影子恰恰落在曾鲤的脸上,遮住了大半光线。于是,他蹲了下去,挪近了彼此的距离,又将光源让了出来。
这下,那个Z字型的伤口才暴露在艾景初的视线里。方才,曾鲤不自觉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门牙正正咬在磕破的伤口上,所以伤口一经拉扯又裂开了,还泛出了血丝。
“矫治器把皮给划破了。”他说。
他蹲在她跟前,比坐着的曾鲤位置低了一点,而两个人却隔得很近。曾鲤有些尴尬,平时治疗时比这近的距离也有,但是他都戴着手套和口罩,也穿着制服,和此刻的氛围略有不同。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可是碍于他的手还捏着她的下巴,她不敢径自别过脸去。
曾鲤泛红的脸让艾景初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动作的冒昧,同时也注意到,她真的很爱脸红。
她脸红的时候,眼睛总是垂着不敢看他,睫毛轻轻颤动,一层薄薄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脸上,甚至是耳根。
于是他收回了自己的手。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却在她的唇间流连了一下。
只见她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就在这一刻,他有些想吻她。
心随意动。
他将那只收回来的手又伸了出去,扶住她的侧脸,静静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蹲,她坐。她的脸比他还要高一些,所以他向前倾了一些,探直身体,轻轻抬头。
曾鲤不是没有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但是她不敢动,也不敢自作多情,只是傻愣愣地盯着他。
以前她只是觉得艾景初的五官搭配起来特别好看,却没注意过他的眼睛居然也如此吸引人。那双眸此刻如一潭微澜的湖水,波光粼粼,晶莹透彻,一时间让人挪不开眼。
那一瞬间,对曾鲤而言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
她一时觉得他是不是准备亲她,然后立马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惊到。她顿时想起一句话,“公主病犯了”,也许此刻用在自己身上再恰当不过。
这话她经常在论坛里看到,也时不时听伍颖挂在嘴边,通常是用来形容难伺候且自认高贵的女人。
有一次她去伍颖在的医院做心电图。医生是个男的,冷冷地要求她将衣服撩到胸口以上,她咬着牙做了几次都没有到位,最后那个医生说:“最好把内衣解了。”
这事一直让曾鲤耿耿于怀。
后来有一次她去找伍颖,在伍颖科室的办公室里又遇见那位男医生。曾鲤坚决不肯进门。伍颖纳闷,曾鲤只好坦白一切,她便说:“这世界上确实有些医生是人渣,不过大部分医生都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啊。做手术的时候插管、贴仪器什么的多半也要袒胸露乳,谁还管躺着的是平胸还是酥胸?我们产科还有男大夫呢。不过,人家看女病人就跟我看男病人差不多,和解剖室里的标本没两样,让你丫没事犯‘公主病’想那么多。”
所以她每每和艾景初相处,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把对方想得太复杂。
此刻,在这样的深夜,这样寂静的医院里,艾景初的手心正贴着她的脸。他的手掌那么柔软,让人恍惚有种被爱的错觉。
可惜,连于易都不是她的良人,艾景初又怎么会看上她。
就在这时,电梯再次叮一声在这层停了下来,随之走出来的正是刚才被艾景初叫去查监控的那个学生。
他出了电梯,一抬头便看到艾景初的背影,叫道:“艾教授。”
艾景初并未应声回头,而是从容地将放在曾鲤脸上的手拿开,边缓缓起身边说:“还好矫治器没有掉,不然这几天更容易挂伤。”整个言行举止淡定极了。
听到他的话,曾鲤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下来。
学生说:“他是从正门走出去的,人来人往的谁也没注意。”
艾景初“嗯”了下。
学生有些怵他,总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曾鲤想起答应艾景初的事情,于是忙对他说:“手机借我,我打个电话,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这个事情得问宁峰,上次网站的那个活动他就是策划者之一,他应该很了解。无奈她没记住宁峰的号码,于是拨给了伍颖。
伍颖接起电话,听见是曾鲤的声音就问:“你用谁的电话呢?”
曾鲤懒得给她解释,直接说:“我忘带手机了,宁峰的号码给我一个,我有急事找他。”
伍颖笑嘻嘻地“咦”了一声:“你找宁峰呀——”
曾鲤听见听筒里传来马依依的吼声:“宁峰在和我们打牌!”
“你们?”这两人骑完车居然一起打牌去了,发展得够快的。
“是啊,马依依输惨了。”伍颖笑。
“你把电话给宁峰,我有事情找他。”
哪知马依依却中途将手机拦截下来,冲着电话大喊:“别讲了,你直接过来得了。小鱼,我受不了潘思宇坐我对家了,你赶紧来拯救我吧。立刻!马上!”接着,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潘思宇便是前些时日每天缠着马依依不放、锲而不舍的那位小兄弟。
曾鲤拿着艾景初的手机,冲旁边看着自己的师徒俩别扭地笑了下。
“我得过去一趟才行。”曾鲤说。
“我送你。”艾景初答。
于是,两人一起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曾鲤说了些和马依依打牌的趣事,“别人看她外表是个大美女,觉得肯定跩跩的,不好惹。其实啊,和她熟了才发现,她老实又好欺负。”
艾景初没有主动说话,只淡淡地应着,从他一贯对人的态度来看,这都可以算得是热情了,但是却隐约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曾鲤以为他是惦念着那孩子,也就没有在意。
殊不知,他的心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咖啡馆离A大很近,只是和口腔医院一东一西地被校园隔着,他的车有A大的出入证,从学校这边校区直接穿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
曾鲤指了指,“前面那个亮招牌的地方就是,我在这儿下就好了。”
这条街上有个小区,里面业主的车位吃紧,所以一到夜里,道路两边便停满了私家车,生生将原本的林荫道挤成了单行道。他的车没法掉头,只能让她自己过街。
曾鲤解开安全带,和艾景初告了个别,然后推开车门下车。
艾景初在座位上静静地目送着她。
曾鲤走过他的引擎盖,左右张望了下。这时一辆电瓶车正好经过,她小心翼翼地躲避了下,再走到那边去。
路边满满的都是小车,一个紧挨着一个。只见她踮着脚,侧起身从两辆车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她踏上对面的人行道后,不经意地用手拢了拢滑到额前的头发,然后朝一道墨绿色格子框的玻璃门走去。
艾景初直到看到她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之后,才重新点燃了引擎。
无意间,他又瞄了一眼那栋建筑。
五层的小楼,下面是一小间一小间的商铺。曾鲤她们租了其中楼上楼下连着的两间开了咖啡馆,外墙和门窗都被漆成深深的墨绿色,里面亮着灯,却模糊不清。最显眼的便是那个招牌,圆形的橘黄灯箱,下面画着一个咖啡杯,上面是一个英文单词,“Carol's”。
艾景初愣了愣。
Carol。
一个寻常的人名,在他的留学和教书生涯中遇见过很多次。可是……
他是何其敏锐聪慧的一个人,电光石火间,将所有的前情旧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真相便水落石出了。
Carol,曾鲤。
曾鲤,于易。
他坐在车里半晌没动。
引擎没有熄火,发出轻微的响声。
静默良久。
直到后面来车,对他狠狠地按了按喇叭,他才挂挡,将车开出了那条街。
他回到家,发现老爷子居然还没有睡,在书房里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拿着个放大镜看书。李阿姨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小初回来了?你爷爷说他失眠睡不着,我给他做了红豆汤当夜宵,你也吃一点。”这位李阿姨实际上是艾奶奶娘家的侄女,两口子在艾奶奶去世之前就一直料理这个家,把艾景初当成自己的孩子看。
艾景初平静地叫了声“二姨”,洗干净双手,坐下来不急不缓地喝了一碗糖水。随后,他还去书房看了看老爷子在读什么书。
李阿姨瞅着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似乎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于是纳闷着回房问自己老公:“这孩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老刘问。
“下午说出去打球,后来又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当时不都挺高兴的吗?”
“现在不也挺好。”老刘探头望了望艾景初,“你想多了。”
待大家都睡觉后,艾景初才上楼回房。
洗过澡,他躺上床闭着双眼强迫自己立刻睡觉。
这是他以前练就的技能。在医院值夜班的时候,没有时间给人酝酿睡眠,也不能遵循作息规律和生物钟。如果有十分钟而你只睡了九分钟,那么余下那一分钟就等于是被浪费掉了。因为他们随时会被叫起来,完事之后才能继续睡。
可是,这一次却似乎失效了。
黑暗中,艾景初合着双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仍然全无睡意。他的心还没有如此烦躁过,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滋味,仿佛是自己想要捞住什么东西,却一次又一次地让它从指间滑了出去。
他起身,下楼,出门,开车。
车上了高速,他按开天窗,点了一支烟。
车速有些快。
刚开始是漫无目的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停在哪里,后来居然一下子看到了东山出口的提示牌。他于是变换车道,进了收费站。
每年元月到了祖母的忌日,他都会陪着老爷子来住几天。
可是这一次,却不是为此而来。
他的车没有迟疑,拐了几个弯过了山门就开上山去。
在这样的天气里,山路是很好走的。
夜风徐徐,月色也越来越亮。
一路上只有汽车爬坡的马达声,打破了这里夜晚的宁静。
车开过东坪寺依旧向前开,在依稀能看到东山酒店的灯光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他熄了火,拔掉钥匙,下车。
路边,是一个长条形的石凳子。
上一回他坐在这里时还是那个下雪的夜里,当时他发着高烧,又累又乏,实在挪不动脚步,便停在原地休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却看到急急忙忙赶来的曾鲤。
比一般人都怕黑胆小的曾鲤,一遇见尴尬难堪就会脸红的曾鲤,被人欺负也从不敢还击的曾鲤,在那个时候,却孤身一人赶着夜路跑来追他。
艾景初举起指间的那支烟放在嘴里猛吸了两口,而后,青色的烟雾随着他的呼吸从鼻间往外散去。
这样的曾鲤,却不是他的。
这时,兜里的手机轻轻响了一下,艾景初摸出来看了看,是低电量的警告音。
他情不自禁地打开手机信箱,翻开最上面的那条短信,这是吃晚饭时,曾鲤发给他的照片。
其实照片上除了吴晚霞,还有一个人——是曾鲤自己。照片似乎是上班时两个人对着镜头自拍的。曾鲤穿着一件蓝色的针织衫,对着镜头浅浅地笑。她总是笑得很腼腆,小心翼翼地抿着嘴,因为嘴巴一动,金属的矫治器就会从唇间露出来。
艾景初又点了一支烟。透过指尖的烟雾,他蹙着眉盯了那照片许久。
最后,他抽了口烟,对着那条短信按了删除。
他至今仍记得那封来自名叫Carol的女孩的来信。
那个月,老板不在,艾景初去了波士顿的研究中心听报告。
波士顿离费城有些远,去程他搭了朋友的顺风车,回程本来准备坐火车,哪知政府发布暴风雪警报,他延后了好几天才回到学校。
他回到费城,先去了趟实验室,然后才回家。他租的房子在学校附近,楼下楼上住了不少宾大的同学。他本来一个人住,但是后来有个同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临时找不到住处,又同为老乡,他便点头同意了。
那个人便是于易。
在他去波士顿之前,于易就因为母亲做肿瘤手术的关系而回国了。
暴风雪的后遗症并不强,主要路段的积雪已经被铲走了不少。
到了住地,刚要爬楼梯,艾景初便遇见了时常打照面的韩国留学生。那韩国人姓李,眼睛小小的,鼻梁高高的,看到谁都很热情。其实他并不住这里,只是在追楼上一个女孩,便日日往这里蹭。
艾景初和于易都不怎么喜欢这人,他几乎把医学院所有适龄的亚裔单身女孩都追求了一遍。这都不是重点,关键是他还会没完没了地追着所有外国人要他们学韩文,然后自己主动当免费家教,上门服务,无论男女。仿佛他来这里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学医,而是宣传本国文化。
艾景初和他点头而过。走了几步韩国人又叫住艾景初,“对了,我捡到一封你的信。晚上给你带过来。”
艾景初听见这话,一心以为是什么邀请函、账单、广告之类的,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晚上,韩国人真的来敲门,将东西递给他,“那几天又刮风又下雪的,把楼下弄得一塌糊涂,我在扫雪车下捡的,上面有汉字,所以我认为它应该是你的。”
艾景初狐疑地接过信。
那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沓纸。全部都是浸了水又风干后留下的水渍,有好几张,大概因为没有立刻分开晾干的关系,全部粘到了一起,显得厚厚的。
艾景初粗略地瞄了一眼。
那韩国人除了那点过剩的民族心,其他都还好,也有一副热心肠,当下便跟艾景初解释:“不知道谁撕邮票的时候把信封剪坏了,之后大概在雪水里泡了很久,又脏又湿,我就把信封扔了。”
艾景初道过谢,关上门。
他垂头看了看,信没有抬头,因为第一页已经不知所终。上面的汉字娟秀可爱,却是完全陌生的笔迹。
随后,他回身去厨房关火,然后坐在沙发上从第一行开始细细地看这封奇怪的信。
纸上的大部分字迹已经因为纸张被浸湿而晕染开了,而且一页粘着一页,需要极大的细心和耐心才能将它们完整地分开,可是仍然没有妨碍到他的阅读。
写信的人书写了很多小时候的家庭琐事,以及和“你”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初中补课开始到父母离异,字里行间流露的不单是一种心情的倾诉,更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的向往。
看到此时,艾景初已经完全确认这封信要送达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于易。
于易搬来不久,韩国人不太了解情况,便以为这栋楼只有艾景初一个中国人,因而误认为这封信肯定是他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没有继续再看,而是静静地将信搁在了书桌上,转而去做别的事情。
之后又过了几天。
那段时间,老板去了英国,门诊的病人也不多,而义工却很多。
医院里有很多孩子争着来做义工。有的义工不但替护士干活,还会陪住院的病人打发时间。
二楼有位老太太,长了左颊瘤,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是个退休的华裔教师,对艾景初特别热情。艾景初去探望老太太的时候,做义工的小姑娘刚给她念完了一部小说。
小姑娘感叹:“真糟糕。为什么她不先告诉他?”
老太太答:“这就是爱情令人不解的地方。”
“他都不认识她,她怎么会那么爱他?”
“那肯定是因为男主角像艾这么英俊。”老太太笑了。
艾景初本没有在意,听见一老一少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便随口问:“你们在聊什么?”
“刚才的小说。”小姑娘递出手中的书。
艾景初接过来,将书朝前翻了几页,看到了标题,“Letterfromanunknownwoman”。
他很少接触文学作品,所以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的基本不太了解。可是不知怎么的,当他看到这几个字,却有了一丝好奇心。
“写的什么?”他问。
“一个作家,在他生日的早上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是一个陌生女人写给他的告白信。”小姑娘想了想,又说,“但是信发出之前,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听见这句话,艾景初翻书的那只手顿了一下。
之后的整整一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回到家,他解了大衣和围巾就去拿前些天他随手搁在书桌上的那封信。
带着犹豫和迟疑,他继续将信读了下去。看到最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没看到什么坏消息。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怪的情绪,也许是感动,也许是怜惜。
一位少女的爱在字里行间渗透出来,那么真挚,那么羞涩,那么洁净,不得不让人羡慕。
他看了看时间,按着于易留给他的国内电话,拨了一次,却没人接。
第二天一早他去医院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熟识的中国学妹,她问艾景初:“怎么最近没看到于易?”
“他临时回国了。”艾景初答。
“我看到他有一封国内来的信,搁在那儿好久了,后来我路过你们公寓时放在了你们楼下的信箱里,没弄丢吧?”
“没有。”艾景初答。
转过身后,他又想起昨天的那件事情,第二次拨通于易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无奈中,他回了趟家,找到女孩写在信件末尾的落款和电话,然后打了过去。
响了十多下,对方才接通。
“喂——”一个女孩的声音透过无线电波从地球的那一端传来,软软糯糯,忐忑彷徨。
“你是Carol吗?我是于易的室友。”艾景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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