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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夜里下了一场雨,早起到处是湿漉漉的青绿色。高瑞成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就去了学堂。这个时代的小孩子可没有多少假期,而且杜夫子很看重他,对他要求比别的小孩都要严格,所以他的课业也格外重些。
他哥高恩成今年就不念书了。高恩成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坐在学堂里好像坐监牢一般,反正字也认了不少,记个账是没问题了,就留在家中跟着父亲学做活。
念了一早上书,散学之后,高瑞成刚离开先生家就见陆锤子牵着几条牛在对面山坡上候着。看到高瑞成出来,陆锤子忙拉了牛跑到高瑞成跟前,站定了马上接过高瑞成的小书包挂到自个儿身上。这两天,早晚高瑞成上学都是由陆锤子接送的。
高瑞成人小腿短,走不快,他们就慢慢往家去。一路上柳绿桃红,不远的田地里麦苗绿油油的,一大块一大块,好像碧绿的抹茶蛋糕。很多人家刚开始做饭,一缕缕炊烟直升到天上。走到各家院子旁,能看到那些边边角角的泥地上也都种了菜,勤劳节俭的人家是一点空地也不浪费的。
回到家,吃过晌午饭,高瑞成终于把那副白芍完成了。他对着绢布左右看了阵子,觉得很满意。之前都只是画些水墨的半工半写,这还是他第一次花这么久的工夫画工笔,那种成就感,不可同日而语。
陆锤子的饭是在外院跟另外两个长工一块吃的。一吃完饭他就过来了,要给高瑞成修个柜子。这个柜子用得久了,后面板子有些松动,简单敲打一下就好。高瑞成看完画,就出声唤陆锤子进来。
“我这画画完了,说好的,送给你了。可要题个上款?就是写上送给谁,写上你的名字。”高瑞成就是这性子,凡事都要弄到尽善尽美。
陆锤子却有些迟疑,问:“我名字难听,写上去不好看吧。”
“没关系,你可有学名?”
“……没有。”
十几岁少年还用不到学名,穷人家的大多是没有学名,高瑞成想了想,就说:“古人也有用排行的,我题陆三,可以吗?”他说着,在一边的纸上写了“陆三”两字。陆锤子看了一眼名字,“嗯“了声,说:“我,也不懂,你看吧。“
高瑞成就题了“陆三兄雅正”几个字,知道陆锤子不识字,写完又念了一遍给他听,还解释说:“‘雅正’就是希望你提意见的意思。”
“啊,我没意见的。”陆锤子马上直愣愣地回答。
高瑞成笑了:“这是画画送人时候说得客气话,不是真要你提意见。一会墨干了就可以了。”
陆锤子忽然又问:“那边上的字写得什么?”
“是我作得诗,写白芍的。‘东风寂寞几回开,青云依稀玉人来。琼姿掩映轻烟雪,素衣月下登瑶台。落花旧梦春去远,此身长在九天外。’”高瑞成指着画上题诗,一句句念给陆锤子听,然后对他说,“我作诗上不行,随便写一写。你若想学看书识字,我也可以教你。”能够看出,陆锤子有这份心,很希望认识字,高瑞成对这个老实的小孩也蛮有好感,不在意花些时间教他。
陆锤子紫黑的脸庞又涨红了,不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干活的,不能耽误你工夫,你要念书,考状元。”
明白这样的话肯定是他从哪里学来的,高瑞成被他逗乐了,笑说:“每日少学几个字就是了,不花多少工夫,等我考上状元估计你也能作诗了。”他想想,又忍不住笑了,提笔在纸上写了“陆锤子”三个字,对男孩说:“这是你的名字,你先把这个学会。”说着他把毛笔递给陆锤子,陆锤子不敢接,连连摆手,说:“我不用这个,不浪费你纸,我在地上写。”
高瑞成连说没关系的,可是陆锤子执意要沾着清水在地上写。穷苦人家的小孩,真是一点东西也不浪费,高瑞成只好随他了。
高瑞成坐到椅子上,拿了《诗经》,翻到昨日背的地方开始默记,陆锤子就蹲在地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高瑞成伸头看看,也蹲过去教他笔顺。没多会,陆锤子写字就已经似模似样的,高瑞成夸了他一句,他顿时不好意思了。
见他那几个字都会写了,高瑞成从小书架上拿了《三字经》,把书翻开来,指着最开头的一段慢慢念给陆锤子听,念完后就把书塞到了陆锤子手里,说:“这是《三字经》,是我从前用的,现在用不到了,给你看吧。”
陆锤子捧着书,一脸茫然无措:“我,我老要你东西,不行。”
“就是我从前的旧书,我早都用不着了,反正放那也是占地方,你拿着吧。我先带你念,念会了再练字。”
陆锤子本就不善言辞,看着高瑞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高瑞成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啊”了声,问陆锤子:“对了,锤子哥,你可会抓蚂蚱啊?赶明儿你去放牛的时候,遇着有蚂蚱、蛐蛐儿、小雀什么的,给我抓几只吧。我想练着画虫子,就是我连蚂蚱都抓不住,我跟我哥说让他帮我抓,他转头就忘记了。你帮我抓只,可好?”
“我会逮蚂蚱的,下网逮鸟我也会。”说起这个陆锤子眼睛顿时亮起来,有些着急想表现自己,握着拳鼓了半天劲,最后郑重地点头保证,“我下午就去抓,你放心吧!”
“嗯!”高瑞成对他笑一笑。
陆锤子拿了书,站那挠挠头:“我去修凳子,书先放着,回来,回来再看。”
“行。”
陆锤子放下书,蹬蹬地跑了出去。高瑞成又坐下看了会儿书,就听见外面有少年人的说话声:“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瑞成弟弟在吗?”
高瑞成起身来到书房门口,看到李名采穿着一身浅蓝绸的长衫,昂首站在院中,好像只骄傲的鸟雀,身后的小书童还捧了一方礼盒。李名采如今刚满十三岁,仍旧是那般的少爷性子,满学堂没有瞧得上的人,只对高瑞成有些另眼相待。高瑞成见是他,就问:“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前几日我家请的戏班子,我请了你,你怎么没来?”李名采气鼓鼓地反问。
“太吵了,我也不喜欢看戏。”
李名采撅着嘴走到高瑞成跟前:“不看戏就算了,我这几日家里客多,走不开,你怎么也不来我家看看我啊?”
高瑞成愣了一愣:“我也没事,找你做什么?”
李名采说不出话了,面上有些不高兴,喊了声:“大元。”他身后名叫大元的小书童就将礼盒递了过来,李名采对高瑞成说:“看我去城里还特给你带了东西,我来了你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坐!”
“进来就是。”高瑞成只得让他进书房。
“这里的笔墨砚台可是顶好的,送给你。”进了书房,李名采接了礼盒打开来给高瑞成看,一脸得意。
高瑞成看了眼,知道那毛笔和砚台俱不便宜,就没接,只说:“太贵重了,我阿爸阿妈不会叫我拿你东西的,你还是拿回去吧。又不是年节,你送我东西干嘛?”
“阿爸要送我去州府里念书,过几天我就走了,等过年才能回来。这个送给你,你要记着我,过两年你长大些,也来,我们还一道念书。”
高瑞成觉得自己跟李名采好像不是多熟吧,怎么这小孩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仿佛两人是什么至交好友一样,真叫人不习惯。高瑞成就敷衍说:“不拿你东西我也记得你的,拿了反而俗气了不是,我们回头还可以书信往来的。”
李名采想了想,才不大情愿地点点头:“好吧。”他眼光一转,望见书案上雪白精致的一副花卉,惊讶地说,“瑞成弟弟,这白牡丹是你画的?”
“……是芍药。”
“那你怎么不画牡丹,牡丹可是花王。”
高瑞成看着和气,其实内心十分固执,极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但李名采还是个孩子,也不可能真正同他计较,高瑞成就平淡回说:“随便画着玩的。”
李名采“哦”了声,忽然指了上款,问:“陆三是谁啊?”
这时陆锤子已修好了凳子,就立在门口,高瑞成看了陆锤子一眼,微笑说:“就是锤子哥。”
“你把画送给他了?”李名采诧异得不行,一脸嫌弃,“他一个做小活的粗人,能懂什么啊。我喜欢你的画,不要给他了,你把墨涂了,我要。”
高瑞成有些不悦:“已经给了锤子哥的,怎好再要回来。我那里还有些画稿,你再挑一张喜欢的就是了。”高瑞成从柜子里拿了他往日的画稿出来,李名采只看了一眼,登时不依了:“那都没有色,就这张最好看,我不管,我就要这张!陆锤子他懂什么风雅,给他还不是白瞎了。”
高瑞成这下是真不高兴了,皱了眉头硬邦邦地说:“人家好歹知道我画得是什么,你连芍药牡丹都分不清,还是别再提什么风雅了。”
“你!”李名采红了眼眶,一脸不敢置信,猛地大吼了句,“你过分!我再不跟你好了!”气得转身跑了出去。李名采的书童一时间也呆了,捧着东西不知怎么办好。
“大元,你也回去吧,把东西也一起带回去。”
“哦,那我回去了啊。”书童抱着礼盒也急忙奔出了书房。
忽然之间就做了坏人,高瑞成也是莫名其妙,摇摇头,准备收拾东西去学堂。陆锤子不安地立在一旁,忐忑说:“得罪他了,不好吧。他要画,你就给他吧,我,我又没关系的。”
“没事。”高瑞成不以为意,“既然答应了给你的,我就不可能再给他。你也别放心里,李名采他就是被惯坏了,少爷脾气,只当人人都该围着他转。”
陆锤子不言语了。高瑞成收拾了布包给陆锤子背上,两人一道出去上学。刚出家门,正巧碰到祖父母散步回来。高瑞成乖巧地唤了“爷爷”、“奶奶”,祖父母看了他也十分高兴,祖母拉着他叮咛了几句,祖父高文升忽然问高瑞成:“我刚刚见李家的大小子气冲冲地从咱家走了,可是阿毛惹了他了?”
“嗯,他刚刚来说要送我东西,我见礼物实在贵重,就没有收。后来说了两句话又起了些争论,他就生气跑了。”
祖父点点头:“不收人家东西是对的,不过人家也是好心,你年纪小些,先去向他赔个礼,乡里乡亲的,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不识好坏。”
“知道了爷爷,我晚上就去他家向他赔不是。”
祖母笑道:“好了,小孩子哪有不吵闹的,一会儿打了一会儿又在一块儿玩了,都是常事。阿毛一向懂事的,知道分寸。阿毛赶紧去学堂吧,别耽搁了。”
高瑞成应下来,别了祖父母,仍旧去上学。虽然他对李名采不甚在意,不过散学后还是去了李家一趟。毕竟是乡邻,因为这点孩子间的这点小事而导致两家大人交恶,实在不上算。高瑞成去李家同李名采说了一堆好话,又答应了送他副更大更漂亮的画,才总算安抚了那小少爷。
此后的三四天里,高瑞成每日都画到很晚,终于赶在李名采离开前临出张牡丹花鸟图送给他。李名采找回了面子,大度的原谅了高瑞成。过了几日,他离开平庄去了州府,临走前还和高瑞成相约继续书信往来,高瑞成也都敷衍的应了。
立秋过后,天气仍旧很热。又过阵子,赶上秋收,正是地里最忙的时候。辛苦一年能有个怎样的收成全在这几日,因此家家都是鸡一叫就下地了,收麦、扬场,累到很晚才会回家去。高家地多,这时节照例雇了短工。虽如此,全家人也是忙得连轴转,连祖父都去帮着打场码麦子。灶上的活也都被祖母揽下了,要给全家和做工的人烧饭烧茶水。
学塾这阵子也放了假,虽然夫子不需要亲自下地,但家里事也很多,何况各家都忙得厉害,暂时就顾不到小孩子了。高瑞成白日里没有多少事做,但家人都在辛苦忙碌,总不能就自己一个人闲着,他可没有那种少爷脾性。但他也做不来什么活,就每日里跟着去地里送水送饭,拿个东西什么的。就这家里人还不想他干呢,还是他硬坚持的。家里人对高瑞成一向娇惯,连呵斥都少,更别说是让他干活了,跟他哥可不是一个待遇。
可是没成想在日头下走了几趟高瑞成就中了暑气,头也昏,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大人慌忙把他送回家歇着,高瑞成无奈极了,只好留在家里,不给他们添乱。
屋里闷气,大人将高瑞成放在门廊底下坐着吹风,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看看他没事了,大人又忙赶去下地。家里没有人,高瑞成边上尽是些小动物。廊上挂着个鸟笼子,里面养了只虎伯劳。这鸟个头不大,可是凶得很,天天还要抓蚂蚱虫子喂。高瑞成屋里还放着个麦秆子编的小笼子,里面装了只青绿色的叫蝈蝈。他哥高恩成说那蝈蝈特厉害,难抓,眼红得不行。这只蝈蝈叫声也确实好听,高瑞成闭着眼,听鸟叫虫鸣,心下决定往后可要好好锻炼身体。
门边的柳条大筐里有一只灰色的小野兔,本来兔子是在院子里放着的,可是老吃祖父的花草,只得养在筐里。这几个小家伙都是陆锤子逮来送给高瑞成的。陆锤子手很巧,连那小笼子也是他编的。
高瑞成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小动物,到真正养起来才发现小鸟兔子还真蛮可爱,怨不得许多人会养宠物。这些动物也不需要他费心侍弄,都是陆锤子在喂,他就偶尔逗一逗,不会觉着麻烦。对着动物的时候,他难得流露出一些童心。
高瑞成坐那睡得迷迷瞪瞪的,听见有人连声唤他:
“阿毛。”
他睁开眼,看见陆锤子站在面前。他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就问:“锤子哥,你从地里回来了。”
“婶子不放心你,叫我回来看看。”陆锤子眼巴巴地瞅着他,面上很紧张,“你可还难受?”
“歇了会儿,好多了。”高瑞成笑一笑。
“这里风大,你去屋里睡吧。”
“屋里闷人。”
“没事,把窗子都开着,我给你打扇子。”陆锤子说着过来扶他,高瑞成也就起来进屋里睡了。到屋里,他卧在床上,陆锤子拉了单被给他盖着肚子,才过去把窗户都撑开,又去拿了把蒲扇,坐在床边慢悠悠的扇着。
躺了会儿,高瑞成觉得心里没什么了,就对陆锤子说:“不热了,锤子哥你歇了吧。”
“嗯。”陆锤子口里应着,也没把扇子放下,只是扇的更慢些。他坐那看着高瑞成,半晌,又说:“我摘了一把山里红搁在外面,我洗了给你吃吧。酸甜的,吃了心里就不难受了。”
“行。”
陆锤子忙出去将新摘的山里红洗了,装大碗里端了过来。山里红跟山楂挺像,就是小多了,高瑞成不大能吃酸,捏了一颗放嘴里慢慢嚼着。
陆锤子看他气色好多了,就说:“你不难受了吧?那我回地里了。”
“麦地那么远,这也不早了,你就别去了。”高瑞成劝道。今天割的远地,这时辰跑去太阳都要落了。见陆锤子有些为难,高瑞成就笑说:“你要怕闲着,就去厨屋帮阿奶干活就是了,劈点劈柴。”
陆锤子点点头,去厨屋前还不太放心,叮嘱高瑞成:“你要难受了就喊我。”
夜了家里人都回来吃晚饭,饭桌上他哥一个劲的笑话高瑞成身子弱,像个女娃子。奶奶护着小孙子,笑着骂大孙子总欺负弟弟。高恩成就说奶奶偏心,还让爷爷主持公道。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十分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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