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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开的窗外,袅袅的琴音飘渺轻灵,柔婉悠远,掩不住缕缕哀思。刻了梅花图案的紫檀木小几上,一盏上好的碧螺春已经放凉,如青螺的叶心先是打着旋,现已舒展开;对面的小几上,也放着一盏茶水,却是名副其实的水,白水,没有半片茶叶,只因喝它的人,只喝白水,从来不喝其他。
窗外的琴音,忽然住了。
“不知白云城主前来所谓何事?”林如海强撑着靠在案几上。几年前,其妻贾敏仙逝。想自己,探花郎出身,林家也是世代书香,不说大富大贵,倒也代代兴盛。传到自己这一代,年已半百,膝下却只有一女黛玉。自己与妻贾敏伉俪情深,贾敏去后,自己也再无心思续弦,与女儿相依为命罢了。
此为内忧,岳母史氏,在贾敏仙逝一月后,便将女儿接走,代为照看。自己预感时日不多,便速速修书,命人接黛玉回扬州来。
太上皇在时,各个皇子面上和气,实则波涛暗涌,纷纷在朝野上下笼络人心,培养各自心腹。自己作为朝廷二品大员,又管着扬州盐税,纵使有心明哲保身、急流勇退,也终究是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现如今新帝登基,自己所拥的那位旧主大势已去,软禁在王府中,自己未受牵连已然万幸;原本已有告老还乡之意,不料三个月前,却收到平南王爷私下宴请之邀。
现下京城的王爷府,四大王孙势力已一年不如一年;东面太平王府最富,南面便属这平南王府气焰最盛,不容小觑。自己与闽越总督同进士出身,私下交好,对平南王府的狼子野心自己隐隐知道一些。平南王也曾意欲将自己收拢过去。
自古忠仆不侍二主,更何况自己看重的是所拥之主九贤王水泓的仁爱贤良。如此便婉拒了平南王的“好意”。
只今时不同往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没了背后那位旧主的庇佑,单单是曾为谋士这一条,就被新帝当眼中钉除去的了。平南王府耳目遍天下,自己的把柄在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月前,平南王府着人前来附上密信一封。意娶小女为世子妃,其实真正惦记的,还是他林如海心底藏着的一本“人账”。
当年旧主府里包括自己在内八大贤士,在儒生之中颇有名望。得民心者得天下,得贤能者得民心。平南王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这几年,平南王府四处笼络各方能人异士,上至科举儒生,下至江湖高手。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平南王府会把主意打到玉儿的身上。以玉儿为要挟,让自己笼络昔日同僚、门生。借着九爷的余威与底下人的不服,反当今天子;败了,是九爷的谋逆;成了,坐收渔翁之利。南王府果真在下一盘好大的棋。
不答应,无异于和平南王府为敌,不肯接受王府的示好;答应了,又无异于把玉儿往火坑里推。倘若自己所猜测的无错,平南王府就是在打着谋逆的心思。那么一旦兵变失败,玉儿便死无葬身之地;侥幸事成,有朝一日平南王世子登基,玉儿便要入得那深不见底的宫墙院,福祸孰知?若是不答应婚事,唯愿投诚、背叛旧主,更是断然不可的。
此番是骑虎难下了。
自己这病来得疾,毫无征兆。除了自己,连黛玉都不知,实为得一古方,一日一饮,不出一月便可离魂。思来想去,除去此法,再无其他。只有自己走了,彻底断了那些虎视眈眈之人的念想,才能护玉儿和其他同僚的周全,也保了自己这一世清明。
只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为玉儿寻得个可栖身的好去处,可投靠的好人家。
原本想着,妻子生前便是岳母最疼爱的女儿,玉儿由嫡亲的外祖母养在身边,定然疼爱有加,也好过自己一个人照顾。可此次把玉儿从荣国府接回来,似乎并不若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
且不说玉儿的身子,本就清弱,于贾府住了些年月,非但不见好,反倒气色更不如前似的。瞧着贴身的丫鬟紫鹃从府里带来的人参养荣丸,私下里留心叫管家取了去,着一药堂询问,岂料那药丸竟是掺假。如此做法,无论是上指示的也好,底下奴才耍奸的也罢,都让自己心惊胆寒。
再看玉儿这心性。原本在林府里,虽说同她母亲一样,天生较人多了几分七窍玲珑心,素喜对着诗书落花触景生情。可这番接回来一见,哪等是多愁善感,似是对这世态凉心了一般。
再着人寻了自家跟去的小丫头雪雁细细询问一番才知,玉儿初进荣府,走的是偏门;住的是碧纱橱;入府时,两个舅舅当日也都未出现;宫花还是别人挑剩下的。
自己尚还在,贾府的人尚且如此对待玉儿,就更不要说自己没了。
叶孤城一直静坐在林如海对面,静默良久,未发一言。玉袍若雪,月白色的缕金暗纹滚边的袖口,细致地勾勒出一笔流云。不在光下相映根本看不见,只隐没在其中。腰间用同样的腰带束住。乌发如瀑,玉冠束在脑后。
林如海虽系书香世家,身在宦海,与江湖人士甚少来往,但对名动天下的剑仙——白云城主叶孤城却也有所耳闻。自古有簪缨世族,便有市井江湖。朝廷拿这些江湖人士无半点法子,不起兵、不谋逆,便也没了招安的心思。
相传白云城远在南海飞仙岛,处在叶孤城的管辖之内。无人知此人究竟从何而来,师从何处,为何会坐拥南海一座繁荣昌盛的孤岛。只隐有江湖传言,似是出身蜀中巴山剑派,后独自离开师门。是真是假,也无人得晓。
今日一见,方是吃了一惊。自己一向厌恶一身铜臭的商家大户,亦对市井江湖中人无甚好感。只道是烹狗饮酒,无诗书礼义理之说的莽徒。而坐在自己对面之人,清风撩衣,目如寒星,气度不凡,恍若谪仙。近身之贵气,更是直逼天子。心下倒生出几分敬畏来。
叶孤城未语,身边一白衣侍从早已将一物件奉于林如海眼前。
“这是……”林如海惊,凝视手中一方白玉,又望向白衣男子眉宇间,“这是吾妹之物,怎会到了叶城主手中?”
“家母林氏,单名一个云字。”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都道林氏人丁不旺,到了自己这一代,年过半百,膝下竟只有一女。其实不然。自己这一嫡支,嫡亲的兄弟没有,却有一嫡亲的姐妹,乳名林云。只因十六岁时离家,失了音讯。本已定好的亲事只得作罢,父亲一怒之下便埋了座衣冠冢,说是殁了。并且吩咐家中再也不得提及此事,只当无此女。
一晃数十年光阴已过,不想林家的家传佩玉竟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林如疑惑地看了看叶孤城,“敢问叶城……”林如海微垂首低低地咳了两声,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称呼起来人,“不知令堂现在何处?”
“姑苏寒山寺。”
林如海惊愕,林家祖籍本是姑苏,没想到妹妹离家数年,杳无音讯,竟又返乡栖身于此。
“那令尊……”
叶孤城面色平静如水,只淡淡地道:“家母从未提起。”
林如海听罢这句话,先是沉了口气,似乎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转而嗟叹道:“怪着她一直不肯回。”只可惜以自己现在的身子骨,扬州同姑苏之间隔着天堑水路,即便相见,也是见不着了。
一想到自己林氏一族,到了自己这里竟落了个断香火的下场,林如海的心里不由愧对起祖宗来。所幸妹妹离家多年,如今竟然尚在人间。只可惜,留下的一脉香火,到底也不姓林。
贾府,看来也不是像自己从前所想的那般是个好去处了。自己那两个大舅子多少还是晓得一些,贾赦庸碌,白占了个世袭的爵位罢了;贾政倒是个勤勉之人,素喜读书。只终究领个文职,不成什么气候。两个嫡子,贾珠英年早逝;着管家去细细打听才知,玉儿的那表兄据说是个乖张脾性,成日里与府中的丫头厮混。一想到这里,林如海不禁满心悔意,悔不该当初将玉儿送到贾府抚养。
偌大一个荣国府,连个可支撑的人都没有,万一岳母对玉儿动了配给宝玉的心思,自己岂不是难以瞑目?原本未料到自己大限来的这么快,又只有黛玉一个女儿,自然也没有考虑过身后事。如今自己却不得不为玉儿做打算了。林家虽系书香世家,可自己身为二品大员,又管着盐政,好东西也都还是有的。单单是宅子里那些个摆在明面上的,就能平白叫人生出惦念的心思。
那送玉儿回扬州来的贾琏,自己在朝堂为官,宦海浮沉半生,看人还是有几分把握。此人一双俊眼波光流转,双目含笑,一看便知是口蜜腹剑之人。只怕护送玉儿回家是假,等自己一走,打着林家财物的主意是真。
林如海想到这里,更平添出几分悔意:自己清明一世,到头来,却连女儿的归宿都没能安排好。自己只有玉儿一个女儿,按理说,林家的这些东西,是不能传给玉儿的。可自己怎能看着这些家底落入旁支手中?更不能落入外人的手里。自己得想一个法子,留给玉儿。将来玉儿若是寻得好人家,有林家的底子做嫁妆,也不至于被人轻看了去。至于那笔“人账”,就随着自己埋进黄土罢。
“老爷,老爷,门外平南王府的大管家江总管求见。说是带来了聘小姐的礼单以表诚意。”管家林忠急急火火地赶了进来。
“什么!”林如海一惊,袖间的青瓷茶碗打翻在地上,只觉得心口一股甜腥涌上。难道自己和玉儿真就躲不过这一遭了?
林如海眉头紧蹙,强压下那股甜腥,“你去回了南王府的人,就说我现在病重,不便见客。多谢王爷美意了,还请见谅。”
林忠面露难色,“那江总管说,他们王爷听说老爷您病了,特地请来了告老还乡的御医院院判,替您……”
林如海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老爷!老爷!”
“林老爷!”
屋子里的下人惊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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