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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黛玉到了姑苏。白云城在林宅的下人,恭迎黛玉。那黛玉见了林云,惊觉二人如此相像。
自古便有“外甥像娘舅,侄女像家姑”之说。今儿同自己这位嫡亲的姑母相见,黛玉方是真正懂了这个俗理儿。怪着方才在竹心苑外,青漪一见到自己,先是一怔。原是这个缘故。
那林家姑母并不若贾母初见黛玉那番将她拉入怀中,“心肝肉”地叫着。单瞧自己这侄女的第一眼,便很是投了眼缘。
“姑母。”黛玉欠了欠身子,欲对姑母行礼,却忙被拉起。林氏的手纤细,攒着一串墨色佛珠。轻轻抚了抚黛玉的脸颊,仔细端详了,眼神中浮现出慈爱,“你这丫头,到底太清瘦了些。自打你进屋,我瞧你的第一眼起,
姑母便知你也同我一样,定是瞧着个花儿、风儿,也能平白愁上个半日。”
见被姑母说中了,黛玉不禁微微红了脸。她也自知这样的性子并不好,可怎奈天性使然,怕是这辈子也难改了。那林家姑母却并不嗔怪,只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背,“这性子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我这些年躲到青灯底下图个清静,诵经念佛,心也宽了不少。你还这般小,凡是宽心想,不要学了你姑母才好。”
黛玉点了点头,小声应道:“姑母说的是,玉儿记在心里了。”
林家姑母笑道:“自小我也是养在林家大宅里的,知这府门里的规矩。你来我这里不必拘谨着,更不必看谁的脸色说话行事。咱们是嫡亲的,何须因那些个生分了?起先我还忧心,我这个从未谋面的姑母,会不会隔着一层心。现下见了你方觉,竟是看了第一眼便是如此合缘。”
“玉儿也觉得同姑母亲得很。”黛玉浅浅一笑,露出了颊边一对梨涡。这话说的确是发自肺腑,这位姑母,虽未恸哭,亦未拉着说那么些个客套话。可只这淡淡的几句话,却叫自己丝毫不觉得生分,亲切得很。
林家姑母叹道:“我这个不孝女,还能得爹的原谅,许我回林家。没想到一晃竟是多年过去。如今爹娘皆已不在,唯有长兄。听说我那兄弟似是身子染疾,不知到底是何疾?”
黛玉亦不无忧心得道:“玉儿不孝,未能尽全孝。连爹爹的病都不知。”说着就欲滚下泪来。林家姑母慰语道:“你也不必太忧心了。你姑母唯有一子,算得你表兄了。他已着人去替你爹爹诊病。叶五的医术甚是高明,你爹定能无事。”
一旁樽月忙递上帕子,黛玉轻拭去泪,“玉儿替爹爹谢姑母和表兄挂心了。玉儿来的时候,已见爹爹气色大好。爹爹说不日便也要来姑苏,只公中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
林家姑母点点头,稍稍放下心来,拉着黛玉坐下,又仔细端详了番,心中更是愈发怜爱。“家中可还有其他亲眷?”
黛玉神伤道:“娘已仙逝,玉儿出世时,爹爹已年近半百。如今膝下也唯玉儿一人而已。”一想到自己一介女流,不能与爹爹分担家务政务,将来自己除了爹爹也无依无靠。黛玉便又一阵心酸。这一世,自己一定要学着管管林家的事务。听王嬷嬷说,自己的娘虽也是贾府娇生惯养出来的千金,琴棋书画皆通外,料理家事亦甚得长辈之心。
上一世娘去时,自己还小,可已然能记事了。爹爹和娘那样的琴瑟和鸣、伉俪情深,才是自己所想要的。
林家姑母慈爱地点点黛玉的额头,“才说一会儿话,你就抹了三回雨珠子。非得改改你这个性子不可。”
黛玉轻低头,微羞红脸道:“玉儿也知这样爱愁的性子不好,以后还请姑母多赐教才好。”
林家姑母笑道:“改倒也不必了,你这爱愁怕是这一世也难改了。只今后待你及笄,定叫你父亲给你取个‘含笑的表字’,莫要叫你再愁了去。”
黛玉听罢,亦抿嘴笑了。
“为花为木愁,也莫要为人独自愁。若有景惹你愁了去,你便不再去那处景便是;若有人惹你愁了去,你便离了那个人是罢。如此芳华,正是妙龄韶光。人生苦短,红颜易老,又何必被这感怀白白占了?”
黛玉听着姑母的话,竟似梦醒了一般。上一世在大观园里,流尽了一生的泪。如果爹娘未去,自己还在林家承欢膝下,直至及笄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觅得个良人,如爹娘一样每日诗词歌赋,琴瑟和鸣。即便娘也多愁,却也有爹怜惜知意,又何来寄人篱下的忧愁哀思?荣府,终究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你在这里小住,一切都如在自己家里一样。我这竹心苑最远,也是图个清静。我早已叫丫头们收拾出了沁兰轩,也不晓得你喜好如何,若是不称心,只管跟樽月和叶七说便是。这会子你表兄不在,若是他回来,你见了可莫要为他所吓着。”
黛玉一惊,一双杏眼满是疑惑,难不成这里也有个混世魔王?
林家姑母像是猜出了黛玉的心思,“你莫要怕。你父亲得你迟,我虽是妹妹,此子年岁却比你要大上许多。只他是个习武之人,又不爱说话不爱笑。我们母子二人自小分离,许是不养在身边的缘故。谈不上亲疏远近。只有时我都在想,怎就生出这么个煞神?竟是如寒冰一般。你表兄姓叶,名孤城,他若见了你不笑也不说话,你莫要见怪才好。”
黛玉想起那日在玉簪花丛后,远远地走过那人,虽未靠近,周身便已寒气袭人。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这么想,这人竟真的是块寒冰了。世上竟真有人不笑不说话,黛玉忍俊不禁。
林家姑母瞅着黛玉,越看越喜欢。便将一玉置于黛玉掌心,道:“这是我林家的宝物,乃先太后所赐。若要等我那个儿子娶亲,恐怕我这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你先替我收着吧。”
林家姑母合上黛玉的手,轻轻拍了拍,又叹了口气。姑侄二人又话了一会儿家常,说到贾敏一去、林如海便孤零零地一人,整个林家后继无人,林云又是一阵叹息。直至斜阳半山,留了黛玉一同晚膳,方才命樽月送黛玉回了沁兰轩。
说是沁兰轩,可除了窗棂下摆着的兰花,小轩窗外却如同林府一般植了好一片玉簪花丛,远远一看,宛若云海。屋子里一应摆设丝毫不输上一世的潇湘馆,吃穿用度更是有胜于在林府。
一晃在林宅中几日已过。昨日林忠打发雪雁过来知会了黛玉,说是林如海这几日便要到姑苏了。林家姑母是个吃斋念佛的,家中除了婢女又无旁的女眷。不若大观园中姊姊妹妹们一团热闹、结成诗社,乐得个清闲清静之余,倒也有些百无聊赖。
是日,正是乞巧节。江南女子按风俗在这一天要用槿叶的汁浸在水中洗发。待梳洗完后,黛玉便独自坐在窗下看起诗卷来。
樽月最是个玲珑心的,瞧着黛玉站在窗下,对着一丛玉簪出神,便搁下手中的缨络。“姑娘可是乏了?”
黛玉转过身,留意了一眼小几上那缨络,一抿嘴,“我瞧这你都快打了一下午了,拿来我瞧瞧。”
樽月递过那穗子,黛玉接过来,仔细端详道:“这不像个扇坠,也不像个坠玉佩的。”
“姑娘说对了,这是坠在剑柄上的剑穗。”
剑穗?是了,黛玉想起爹爹提起过,自己这个表兄江湖中人,正是个剑客。不由打趣道:“今儿是乞巧,你不绣个荷包,却做个如此精细的剑穗,莫不是要送与你们城主?”
樽月霎时红了脸,“姑娘惯会取笑的,樽月哪敢做剑穗给我们城主。这是送给叶七姐姐的。”
黛玉不解道:“什么叫不敢?”早先听了爹爹之说,前几日又听了姑母之言,现如今连丫头也对那位表兄战战兢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樽月接过剑穗,移了莺枕,“姑娘可别误会了。樽月说的不敢,是因为城主对剑敬若神明,剑不离人,人不离剑。城主是不会让剑穗累赘了自己的剑。”
原是这样。黛玉点了点头。
“姑娘可要靠一会儿?”
黛玉轻叹了口气,合起手中的书卷,“我倒不是真乏了。只想起以前住在外祖母家,几个姐妹常常一起吟诗作对。”
樽月笑道:“那姑娘可是觉得乏闷了?今儿是乞巧节,听说每到乞巧和上元,姑苏城里最是热闹。姑娘若是愿意,樽月可以陪姑娘出去。有叶七姐姐护着,林姑娘大可放心。”
黛玉想了想,绞了绞手中的帕子,轻叹了口气,“这种凑趣的热闹我看就罢了吧。我一向不爱这些。”
樽月边替黛玉梳发,边看着镜中似蹙非蹙的愁容,亦跟着叹了口气,“那日老夫人对姑娘说,叫姑娘心宽些,多展颜。樽月嘴笨心拙,不知姑娘心里到底有何忧思。可单是樽月看到的,姑娘姿容卓绝、才情出众;老夫人疼爱姑娘;听说林老爷的病也初愈、这几日便要到了……姑娘若看到花开就想到花落,何不在看到花落的时候而想到明年好花还会再开呢?”
一席话说得黛玉反倒默了声。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如今爹爹尚在,姑母怜爱;林宅的人个个待自己恭敬有加如自己府里的家奴一样;上苍给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眷顾?
梳篦顺着乌发而下,黛玉微低着头,接过樽月手中的白玉梳篦自己细细梳了两下,转而停住又递给樽月,望着镜中自己一双总是若含秋水的眼眸,浅浅的梨涡微绽,“若出去,可有清静处可寻?”
樽月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西街的灯会许是有灯谜和对子;姑娘自幼在扬州城,殊不知姑苏与扬州城有所不同,皆是水道、石桥,樽月同叶七姐姐陪姑娘走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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