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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守 令

作品: 帝国往事:国史经典选读 |作者:朱学勤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0-10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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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顾炎武

【导读】

本文选自《日知录》卷九《守令》。

宋元以来,江南地区士绅阶级日渐发达。元末明初,江南士绅在内战中努力维持地方秩序,并且支持了朱元璋集团改朝换代的努力。明后期,江南士绅组织的文学、政治团体在朝政上施加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在地方上,士绅向来是宗族利益有效的代言人。士绅往往利用自己免税的特权,帮助族人避税,并以此增加自己在当地的影响。身为候补或者致仕官员集团的一员,士绅与地方官员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并在地方事务上提出自己的意见。万历年间,商业集镇的市民反抗朝廷的增税法令,士绅也积极参与到这种离经叛道的活动之中。顾氏一族是江南典型的士绅家族,在地方上有着广泛的影响。顾炎武关于守令的论述,可以视为江南士绅参与地方政治活动之后的反思。

《守令》以古典的政治语言宣告了近代地方士绅政治的萌发。在商业发达的集镇里,具有商人、地主、学者、官员等多重身份的士绅日渐觉察到自己的独立地位。农民和市民也发现在对抗远方的朝廷时,士绅往往是地方利益的保护者。这种政治势力一度隐藏在帝国政治的幕后,直到帝国渐渐衰落,才异军突起。晚清时期,在太平军和清军对峙的政治空隙里,士绅政治乘势而起,并在最后时刻挽救了王朝。同一时期,在朝廷影响被排斥的条约口岸,士绅也发现了更多参与政治的机会。这些势力的合流后来推动了晚清的地方自治、立宪运动,并对民国初年的政治发生了深远的影响。

所谓天子者,执天下之大权者也。其执大权奈何?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而权乃归之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权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而权乃移于法。于是多为之法,以禁防之,虽大奸有所不能逾,而贤智之臣亦无能效尺寸于法之外,相与兢兢奉法,以求无过而已。于是天子之权,不寄之人臣,而寄之吏胥[吏胥:即胥吏。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吏]。是故天下之尤急者,守令亲民之官[守令:古代郡县制下,郡有郡守,县有县令。此指地方官],而今日之尤无权者,莫过于守令。守令无权,而民之疾若不闻于上,安望其致太平而延国命乎?《书》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见《尚书·皋陶谟》。意为国王把精力放在琐碎事上,大臣们就懈怠了,政务必定也要废弛]。”盖至于守令日轻而胥吏日重,则天子之权已夺,而国非其国矣,尚何政令之可言耶!削考功之繁科,循久任之成效[削考功之繁科,循久任之成效:削减那些繁琐的考核审查,追求长久的实效],必得其人,而与之以权,庶乎守令贤而民事理,此今日之急务也。

元吴渊颖《欧阳氏急就章解后序》曰:“今之世每以三岁为守令满秩[满秩:任职期满],曾未足以一新郡县之耳目而已去。又况用人不得专辟,临事不得专议,钱粮悉拘于官而不得专用,军卒弗出于民而不得与闻。盖古之治郡者,自辟令丞,唐世之大藩,亦多自辟幕府僚属。是故守主一郡之事,或司钱谷,或按刑狱,各有分职,守不烦而政自治。虽令之主一邑,丞则赞治而掌农田水利,主簿掌簿书,尉督盗贼,令亦不劳,独议其政之当否而已。今自一命而上,皆出于吏部,遇一事,公堂完署,甲是乙否,吏或因以为奸,勾稽文墨,补苴罅漏,涂擦岁月,填塞辞款,而益不能以尽民之情状。至于唐世之赋,上供、送使、留州,自有定额,兵则郡有都试[都试:古时阅兵制度,每年秋后由地方对士兵进行操练],而惟守之所调遣。宋之盛时,岁有常贡,官府所在,用度赢余,过客往来,廪赐丰厚,故士皆乐于其职而疾于赴功。兵虽不及于唐,义勇民丁,团结什伍,衣装弓弩,坐作击刺,各保乡里,敌至即发,而郡县固自兼领者也。今则官以钱粮为重,不留赢余,常俸至不能自给,故多赃吏。兵则自近戍远,既为客军,尺籍伍符,各有统帅,但知坐食郡县之租税,然已不复系守令事矣。夫辟官、莅政、理财、治军,郡县之四权也,而今皆不得以专之。是故上下之体统虽若相维而令不一,法令虽若可守而议不一。为守令者,既不得其职,将欲议其法外之意,必且玩常习故,辟嫌碍例,而皆不足以有为。又况三时耕稼,一时讲武,不复古法之便易,而兵农益分。遇岁一俭,郡县之租税悉不及额,军无见食,东那西挟,仓空虚,而郡县无复赢蓄以待用。或者水旱洊至[洊至:接连到来],闾里萧然,农民菜色,而郡县且不能以振救,而坐至流亡。是以言莅事而事权不在于郡县,言兴利而利权不在于郡县,言治兵而兵权不在于郡县,尚何以复论其富国裕民之道哉!必也复四者之权,一归于郡县,则守令必称其职,国可富,民可裕,而兵、农各得其业矣。”

【延伸阅读】

明末江南士民暴动

明初“靖难”之役后,朱棣大肆清洗支持建文朝廷的旧臣,株连江南士人无数。此后朱棣又将都城迁往北京,江南地区的赋税被定期运往北方,供给宫廷的开支和军事、政治上的用度。朱棣的后继者继续将南方地区视为永不枯竭的赋税征集地。这种经济上的盘剥,地理上的疏离,以及此前政治上的镇压,无疑加重了江南社会对北京朝廷的疏离感。在被朝廷视为政治弃儿后,一种地方主义的情绪就在江南地区滋生了。

经过万历年间的几次战争,朝廷的财政已经日渐枯竭。皇帝派遣自己的亲信代理人前往地方征收新税。新税的征收无疑加重了地方的苦难,士绅对庶民的困苦也十分同情。苏州的织工在抗议活动中杀死了征税官。对这种离经叛道的举动,地方士绅却表示同情甚至敬佩。抗议活动的首领自首入狱时,士民夹道相送。地方官员受此影响,努力向北京朝廷疏通,赦免抗议活动的首领,以安抚地方士民的情绪。

天启年间,江南士人进一步卷入北京的政治纷争,他们的活动引来了执政宦官的嫉恨。宦官以皇帝的名义,下令逮捕相关的士人。江南的士民并不了解北京的纷争,但是他们十分同情这些在当地享有声望的士人。在执行逮捕命令时,直属宦官的捕役与抗议者发生冲突。这种冲突很快发展为抗议者对捕役的攻击,多名捕役因此丧命。朝廷决定不再宽赦这种近乎叛乱的活动,五名为首者自愿承担责任,以免朝廷借此株连。五人受刑而死后,被江南士绅视为为正义殉难的英雄,其事迹在纪念性的诗文中广为传唱。

宦官失势后,胜利的士人在碑文中将死难者推为反抗宦官专制的英雄。这种论述未免言过其实,地方性的利益、情绪以及政治认同无疑是激发抗议者行动更直接的原因。因为碑文的作者也承认,向来在道德修养上被寄予厚望的官宦、士绅并未比这些出身贫寒的殉难者表现出更多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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