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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不在,这脚下万里山河、千般美景,
不过也都是余生对我的惩罚罢了。”
和路招摇在一起之后,其实墨青已经很少去回忆过往之事,因为对墨青来说,过去的一切时间,都没有现今这般令他心安。
很多年之后,有一日他带着路招摇与家里两个孩子正好游历到丰州城,路招摇倏尔起意,想去看看司马容,他们一家便去了司马容的小院做客。
司马容依旧独身一人,只是那机关术已经修得出神入化,造出来的木头人与真人无异。
他们入了院中,但见一个女子推着司马容的轮椅出来,招摇望见那女子,还好生愣了一瞬:“小圆脸……”
窥心镜能窥见招摇心中所想,墨青明白这其中因果,未多言,只看着那司马容造出来的小圆脸木头人牵了身后两个孩子去院子里玩。
招摇生了一男一女,姐姐叫厉明歌,弟弟叫厉明书。姐弟俩性格一个像爹一个像娘,只是却与墨青、招摇反了过来。姐姐沉默寡言,待人处世与墨青相似,弟弟则完全是翻版的路招摇,上天下地到处乱窜,但凡家里有孩子挨揍了,不用想就知道是弟弟。
现在弟弟和姐姐被小圆脸木头人牵着走了,不一会儿,就见得厉明书将木头人手背上的一个机关钮拔了下来,“啪啪”两声,那小圆脸木头人的手指便变成了几段小木头,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厉明书“哦”了一声,好似十分稀奇,而厉明歌则皱了眉头,小圆脸也没生气,只弯腰去捡自己的木头。路招摇怒了:“小浑蛋,一会儿没看见你,你就给我闯祸!过来!”
她撸了袖子过去要收拾人,厉明书连忙躲在了姐姐背后。
坐在轮椅上的司马容见状轻笑:“师兄好福气。我这小院里,许久都没有这般人世烟火的乐趣了。”
满屋的木头人,能慰藉多少寂寥?只怕外人永远无法体会。
墨青给司马容搭了把手,推着他的轮椅行去了旁边院中小树之下:“招摇看见过那南月教的女子,在你这小院之中。”
司马容闻言,强自抓住了轮椅,默了许久,身后的人世烟火好似瞬间都离他远去,他一转头,望向墨青:“什么?”
招摇未曾将这些事与外人讲过,更别说司马容了。墨青知道招摇的想法,她觉得,既然已经阴阳相隔,永远无法在一起了,那便不如再不知道那一人的存在,省得思念难过。
可墨青知道,就算司马容永远也无法触碰,甚至无法感觉到那南月教女子的存在,可若知道她尚在自己身边,也已足够让他开心。
因为时至今日,再无别的奢望,光是知道她的存在,便已足够慰藉那仿佛来自灵魂的孤寂。
墨青懂他的心。
因为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
其实初遇路招摇的时候,他并未想到未来有一天,他会和她过上现在这般的生活。她在他绝望的时候忽然闯入了他的生活当中,强横地,毫不讲理地在那个夜晚,给他留下了此生最无法忘记的画面。
她似天神一般破空而来,挡住了杀他的刀,救了他的命,带他逃出绝境。然后陪着他伴着他,即便带着一身的伤,也自始至终地护着他。
那时他小,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世人说他是魔王遗子,他便也是这样认为的。一路颠沛流离,从记事开始便面临着无休无止的暗杀与危险,他从不知心安是什么感受。
而路招摇让他知道了。
当她护着他避过那么多厮杀,走过那么多绝境的时候,当她即便血落满地也没有放开他手掌的时候,当她背着他走上尘稷山那破庙,终于找到安稳之地的时候。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因路招摇的存在而感到的下意识的心安。
他面容丑陋,从小便活得卑微,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她却说他的眼睛像星空一般漂亮。其实路招摇不知道,她才像是他黑暗生活中的那片星空,闪着星光,带着无尽的美好,令他沉醉且着迷。
可他也那么清楚地知道,路招摇总有一天是会走的。因为她不停地在跟他说,她想做一个好人,她要去找那仿佛远在天边的金仙洛明轩。
对那时候的路招摇来说,洛明轩就像她的启明星,她那么向往着去寻到他。
看着她提起洛明轩时的模样,看着她眉眼里的灵光与期待,墨青只有沉默。
所以当那天早上,路招摇起来,看看朝阳,伸了懒腰,在晨曦中挥挥手和他说她要离开的时候,他也只有沉默地看着她,忍住了惶然、不舍、难过与疼痛,咽下所有情绪,故作漠然与成熟地目送她潇洒地离开。
对路招摇来说,他只是个顺手救下的生命里的过客。
而他这个过客也只好自己摆正心态,从此留在她带他来的那尘稷山的破庙里。守着她给予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往,抹掉因幼小无助而流下的眼泪。与尘稷山的风与月相伴,独自生活。
有什么办法呢,路招摇想要那样的生活,想到她会在世上的某个地方生活得那么放肆且开心,他也只能祝福。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样的路招摇,奔向自己的启明星而去的路招摇,竟然有一天会带着一身的血与恨再回到尘稷山。
再遇见她,很难说他不高兴,可是看着路招摇被恨意灼烧的模样,他又打心里与她一起仇恨那个他甚至连面也没有见过的金仙洛明轩。
什么金仙?他怎么舍得将那么好的,好得让他几乎不敢触碰的路招摇,伤成这个样子?
他想帮招摇报仇,可是他半点没有修行法术的天赋。
墨青当年并不知道是因为周身的魔王封印才使得他无法调动体内气息。他心里能领悟师父跟他说的话,教的方法,他的身体却没法做到。
于是招摇给他指的那个师父便以为他是个没有天赋的魔修,墨青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被打发去看守山门,也在情理之中,他从没有怪过谁。对墨青来说,能在每次招摇归山的时候,第一个看见她,迎接她,便足够了。
那是他守在山门前那段时间里,他心里最为隐秘的窃喜。
他那么喜欢她,喜欢到就只那么寥寥一面的时间,就足够让他欣喜地撑过下一段见不到她的日子。
即便……从路招摇当上万戮门门主之后,脚步从未在他身边停顿一瞬,目光也未曾再施舍他片刻。
可知道她在身后的尘稷山上,山门前拂过他衣摆的风,会遥遥飘上山头,亲吻她额间鬓边的发,足矣。
而命运之所以迷人,便在于它的意想不到。
对墨青来说,遇见路招摇之后有很多意想不到,而其中最让他意想不到的,就是他与路招摇在山门前的那一件不可与人说的往事。
那是他独自一人的秘密,隐秘到连路招摇,他都不想让她知道。
路招摇与洛明轩一通大战,她几乎是用命封印了金仙洛明轩,被暗罗卫带回山的时候,多少人都以为路招摇再活不成了。
他在山脚心急如焚,唯有托司马容给他带来消息,待听得顾晗光将路招摇救醒之后,她下的第一个门主令竟然是要大宴天下,墨青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幸好,她没事就好。
那夜的星空极是明亮,尘稷山接纳了所有宾客之后,山门前的阵法重新开启,是他往常见惯了的冰雪与烈火交融的场景。
无恶殿上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仿佛永不停歇。他能想象到山巅之上,人们狂欢时的疯狂,那个他与路招摇一同待过的破庙早已不见,他往山头望了一会儿,便坐在山门前的阶梯上继续守着山门。
当戏月峰上烧起来时,墨青回头张望,却望见了瞬行而来,摇摇晃晃站在阶梯上的路招摇。
她手上还提着酒壶,一脸醉酒的潮红,眸光迷离,映着他身后的阵法光芒。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出现,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天赐的惊喜。
说给路招摇听,她可能不会相信,可墨青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她此刻心境的人,封印洛明轩对路招摇来说意味着什么,别人不懂,他明白。
天下魔道,千万宾客都是来为路招摇贺喜的,只有他却为她感到心疼。
心疼那曾有过那么明亮眸光的女子,如今却被命运捉弄着,亲手将她那些光芒抹去。
他望着阶梯上的路招摇,他不能做什么,可他至少想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劝诫一句少饮些酒,保重身体。他知道路招摇可能听不进去,但他能将这些关怀的话说出口,便也算是了结了自己今日的一份心愿。
可对路招摇说话,那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情,他在斟酌言辞,在小心翼翼,路招摇却毫不在乎地开口了:“哎,接住我。”
她这样说着,就像一只翩然而来的蝴蝶,以她一身华服为翅,“轰”的一声扑进了他怀里。
带着一股冰凉的夜风,与她满身醉人的酒香,将他扑得措手不及,脚下一个踉跄,他没来得及站稳身体,只抱住了路招摇,往后一倒,堪堪停在了那牌坊外的阵法前。
就差一点点,他便会被路招摇扑进那杀人于无形的阵法之中。
抱着怀里的温软,墨青却无法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责备心思,他只能提醒:“门主,你醉了。”
路招摇一抬手就压住了他的唇:“嘘……”她口中的酒香吹在他耳畔,仿佛是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挠得他从耳根,一直痒到了骨头里,她含混不清地与他言语:“别吵,我就是来找人泻火的。”
她说什么?
墨青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在他还愣神的时候,路招摇就蛮横地抓了他的衣领,强迫他抬起头来,然后……吻了他。
其实那根本算不得一个吻,那就是在咬他。
咬得让他感觉到疼痛,而疼痛正好让他在这剧烈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不行。
他能感觉到自己对路招摇的欲望,那一直深深压抑在心底的欲望。她哪用这样,她是路招摇啊,她只要勾一勾手,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可是唯独这件事……他必须要控制自己。
她喝醉了。不行。
若是她清醒了,那她一定会恨自己。
他试图推开她。可这个喝醉了的万戮门门主,竟然占着修为当时比他高,将他用力压住了,她说:“乖一点。听话。”
在拿他当小动物哄吗?
他对路招摇是无法拒绝的,无论她说任何话,他都无法拒绝。包括那时,他的理智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敲响警醒的大钟,他告诉自己,不行,不行,不行!
可是路招摇像一个传说中的妖精,勾魂的诱惑,让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忍不住接纳了她的热情、她的勾引,还有她致命的诱惑,也忍不住开始回应。那小心隐藏多年的卑微心思在她的诱惑下,如同火山喷涌一般冲破禁制,汹涌而出,灼灼熔岩,仿佛能遮天蔽日。
而片刻的无法控制之后,路招摇仿佛有些应付不了他的攻势,她推开了他,趴在他的胸膛上看他。
她漆黑的眼眸里是他被阵法光芒映出的丑陋的脸。
那些黑色的印记如同黑色的虫子一样,恶心可怖地爬满了他的脸。
路招摇的眼瞳像一面镜子,照得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他侧过了头,躲避她的注视,他怕吓到她……更……怕她恶心与嫌弃。
然而,她说,他的眼睛像星空那么美。这话那么温柔,却暗含了震颤他灵魂的力量。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触碰和亲吻他脸上每一道丑陋不堪的印记。
就像在给予他救赎。
“你知道我是谁吗?”
“墨青。”
她给他取的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然后一切就失控了。
他再无法控制那冲击着他心口,撞击着他四肢百骸的澎湃情绪与汹涌爱意。
他抱住她,翻过身来,将她压在身下,而路招摇就像个奸计得逞的坏人,逗弄一般地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招摇……路招摇。”
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天赐良缘,是他此生唯一的风与月,情与爱,救赎与守候。
墨青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山门前,杀人阵法旁的夜晚,天下所有的可惧、可怖、可怕都在他的身后,而天下所有罪恶的、美好的欲望,都在他身下。
她是他此生,仅有的欲与念。
天亮之际,山上传来了寻人之声。尘稷山上一夜喧嚣,无恶殿上魔道的狂欢与戏月峰的大火天没亮就传遍了整个江湖,而山门前,属于他们两人的荒唐与疯狂却无人知晓。
墨青将唯一系着他身世的小银镜挂到了路招摇的脖子上。她沉沉睡着,不省人事。
他其实心里是忐忑的,该怎么面对清醒后的路招摇,若是她回忆起了今晚的这些事,她又会怎么处置他?留下他,或者……驱逐他?
若是前者,是他所期许的最好结果,若是后者……
看着司马容带人来找路招摇,然后带走了昏睡不醒的她,墨青只得如往常一样隐于他宽大的黑袍当中,退去一旁,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便如同等待判刑般难熬,可墨青没想到,路招摇昏睡半个月之后,一觉醒来,竟然忘了半个月前的那场疯狂。
她不是在假装,因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墨青才知道,原来他自小戴在身上的那面镜子,竟然能窥探人心。
他探看到了路招摇的心,她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怎么在无恶殿上狂欢,怎么烧了戏月峰,怎么下的山,怎么与他一夜荒唐,她都忘了个干净。
所以,自然也谈不上要如何处置墨青。
他哭笑不得。
他不安了这么多天的事,对路招摇来说,却连一场梦……也不如。
不过,能有什么办法,这就是路招摇啊。他喜欢的路招摇。
然而这件事情了了,那面送给路招摇的窥心镜,却又让他有点发愁。他知道不应该让镜子一直戴在路招摇的脖子上,因为,他即便坐在山门前守着阵法,偶尔都能听到她在无恶殿上感慨:“唉,袁桀这老头子话也太多了,改天找个由头将他支出去,别回来开会了。司马容怎么又在提我喝酒的事,好烦啊。让十七把他的嘴和袁桀缝在一起吧。咦,十七最近胸好像长大了,该给她整个兜肚了……”
他就这样面对着风火呼啸的杀阵,不经意地笑了出来。
他应该把那面镜子拿回来的,因为路招摇肯定不喜欢自己的心事被人窥探。
可他该怎么说?
门主,你把我送你的定情信物还给我吧。这话他无从解释,也无法开口。而且……每天能听到路招摇的心声,对枯守山门的墨青来说,实在……
太有趣了。
像是老天爷的恩赐,让他能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路招摇,他坐在山门前,眸光望着远方,内心却在悄悄地,隐秘地,像个偷窥者,充满愧疚却又控制不住地探看着那个他碰不到、触不了的人的内心。
这让他上瘾,也让他越发无法自拔。
他那么爱路招摇,所以无论她任何的想法、心思,他都觉得那么可爱。可爱得让他时时刻刻都想拥抱她,亲吻她,如果可以,他愿将她想要的所有美好之物,都取来,为她拱手奉上。
只要她开心。
可是当路招摇将琴千弦带回尘稷山的时候,墨青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能容忍她所喜欢的一切。
他为此而感到愤怒,然而不过片刻的愤怒之后,他便陡然惊醒,他其实是没有资格去愤怒的。
他与路招摇之间不只是隔着尘稷山的数万长阶,她是天上的月,不属于任何人,更不可能属于他。他站在山门前的长阶上,极目远眺,面前净是风火雷电,杀气四溢,而他脑海中路招摇的心声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此时在看着琴千弦,她在琢磨,世上怎有人能美到如此地步?
墨青垂下头,黑袍遮住他的脸。
他看着自己墨痕密布的手背,冷冷一笑,看,他多么丑陋。
琴千弦第二天就被放走了,路招摇让暗罗卫将他押下山门,山门前的阵法熄灭,为他让出了一条宽阔大道。
墨青在角落里看见了他,素衣素裳,神色淡漠,仿佛世间一切都不会留在心上,只一眼,墨青便知道为何路招摇会欣赏他。
而在琴千弦离开的时候他谁也没看,唯独一侧眸,扫了墨青一眼。很多年后墨青想起琴千弦那一眼,似有感悟,或许在那个时候,琴千弦便发现了他的非比寻常。而在回山之后,便生了心魔,再无暇顾及身外之事。
在那之后,尘稷山一如往常,墨青也依旧守着山门,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路招摇的内心。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就像与路招摇的那一夜一样,都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时的墨青只道自己是一个修为不高的魔修,他的寿命注定比很多魔修都要短。等他命数该尽时,他就将这些秘密全部带进坟墓,连路招摇也不告诉。
而又是一个意料之外,他想不到未来有一天,路招摇竟然会先从他的生命中离开。
万钧剑出世的消息传来。
那时司马容却一门心思陷入了与月珠的感情当中。
司马容在万戮门中朋友甚多,与路招摇的关系也极为密切,然则他只对墨青一人提过月珠的事,从知道月珠是南月教的人开始,墨青心头便对这女子起了猜疑,然而看着司马容满眼爱意,墨青便也只能提醒他不要过于沉迷。
而墨青是最没有资格劝诫司马容的人。
事实上,月珠也确实如他怀疑的那样,就是南月教派来刺杀司马容的奸细,然而月珠对司马容动了情,她不肯杀司马容,被南月教强绑了回去。
当路招摇举万戮门之力前去剑冢之际,司马容正去南月教救人。
墨青不放心路招摇,便离开了山门,跟随众门徒去了剑冢。
剑冢外,所有人都听从路招摇的命令在抵挡其他门派的弟子,他便趁着混乱,借着窥心镜,探看路招摇的内心,避开了她关注的地方,偷偷跟着她入了剑冢之中。
仙门的埋伏突如其来。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路招摇身上,墨青知晓自己修为低微,在路招摇与他们争斗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藏好,他看着路招摇受了重伤,被迫躲在隐秘的石缝中时,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该出去,帮路招摇引开那些仙门中人,给她留出尽量多的时间,让她夺得她梦寐以求的万钧剑,然后就可以继续她的征程。
对墨青来说,这条命是路招摇捡回来的,能在最有用的时候为她所用,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是忽然间他很想在最后一刻让路招摇看看他,他想让路招摇知道他曾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
便也算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他在路招摇面前现身,她防备之后,眸光亮了一瞬:“墨青。”她一下唤出了他的名字。
如同那日尘稷山下,阵法之前,她趴在他胸口上,轻声唤他名字一样。墨青的心口一瞬间便软了,酸软发涩,涩得疼痛。
她眼眸亮晶晶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这话问得突然,墨青愣了一瞬,可很快就从窥心镜里听到了她的心声。路招摇平时心大,但实则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能洞察人心,所以她能从他的行为上看穿他的想法。
她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渴望,渴望她记着他。但又因为路招摇是个那么心大的人,对那时的路招摇来说,他只是她的门徒,是她的棋子,所以她也能在看穿他的渴望之后,笑眯眯地盯着他:“你既然喜欢我,一定不想让我死在这里,对不对?”
她想利用他。
墨青垂下眼眸盯住她胸前的小银镜,即便到这种时候,他还是觉得她抖小机灵的模样很可爱,即便她是想玩弄他的性命。
“这银镜便给你做信物,今日你若能保我从此处安然离开,他日我必保你在整个魔界傲视群雄。”
嗯,她开始给他画饼了。
偷看了她那么多年的所思所想,其实不用借助小银镜,墨青也能摸清楚她的想法。
“你不用给我什么。”他压住路招摇要取下小银镜的手,“你把它留着吧,好好留着就行了。”
路招摇可以不用知道这个小银镜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用知道这个银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可以什么都不用知道,因为这些事情,他只要自己背负就行了。
而路招摇,只需要继续招摇地活着,偶尔看看这面小银镜,想到世上曾有他这样一个人就行了。
对他来说,这便足以慰藉多年来深藏的那些隐秘情愫。
路招摇望着他笑,努力让她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亲和力:“你帮我去引开那些仙门弟子,好不好?”
怎么能说不好呢,看着她对自己展开的笑颜,墨青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抬起了手,轻抚她脸颊上醉人的酒窝,像是饮了三千杯酒,让他有几分恍惚了神志:“门主,我可以为你放下一切,只要你安好。”
这或许,是他能对路招摇说出口的,最露骨的情话了吧。
可路招摇并不这样认为,她心里在不屑,她在想,他可以放下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她的想法让他陡然回神。
是啊,除了这条命,他没什么可以献给路招摇的。
本是她捡回来的,也该为她而死。
墨青提剑走了出去,他拼尽全力引开了剩余的仙门弟子,可情况并不乐观,他知道,哪怕今日他将命搭在这里,微末的功力也无法保路招摇平安离去,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在剑冢里。
他且战且退,终于退至剑冢旁边,拼死爬上剑冢,脚筋被人挑断,他根本没时间喊痛。他握住破土而出的万钧剑,满手的鲜血流满了剑柄,一时间无数气息如同利刃一样令他感到了近似凌迟的痛苦,痛苦仿佛撕裂着他的灵魂,让他再也无法按捺隐忍,拼着最后的力气,他一声厉喝,彻底将万钧剑从剑冢之中拔出。
登时!
剑冢之中魔气震荡而出,挟着摧枯拉朽之势,以毁天灭地之力,涤荡万里,无数仙门的人在这剧烈的气息之中连痛呼也没来得及,便悄然化为灰烬。
墨青死死握住万钧剑,意图阻止它重新出世时的暴动。
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招摇还在……
“轰”的一声,剑冢坍塌,巨石掩埋了整个剑冢,然而在所有掉落的石块触碰到万钧剑周遭气场之时,瞬间化为齑粉。
大地轰鸣之声持续了许久,终是慢慢地安静下来。
墨青持着万钧剑,自剑冢之上站起身来,他回身一望,触目一片狼藉,剑冢只剩下了坍塌的碎石,而碎石堆里残肢遍野,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心头一股巨大的恐惧霎时蔓延墨青全身,恐惧如同附骨之疽,钻遍了他每一寸骨头,最后蹿上了他的天灵盖,让他整个大脑嗡鸣一片。
他撑着万钧剑,那把举世闻名的上古魔剑已经认了主,而此时他只当它是拐杖一般撑着,支撑着他摇晃的身体,让他前行。
他在碎石与残肢中寻找着。“招摇。”他唤着这两个字,可万钧剑毁掉了一切,他甚至连回音也未曾听到。
“招摇……”
他并不知道她在哪儿,只是隐约感觉方才她似乎站在这儿,于是他跪了下来,以手掘石,不停地往下挖,往下找,找了整整一天。袁桀领着暗罗卫寻来,见万钧剑被墨青随手丢弃在乱石堆里,而退去墨痕封印的墨青跟疯了一样还在挖着石头。
来不及问任何话,袁桀领着暗罗卫与众门徒在剑冢寻了三天三夜,几乎将剑冢上的碎石都搬空了,终于在最下面,发现了染了血的小银镜。
墨青看着那银镜,一言未发。
而旁边的袁桀也终于放弃了寻找路招摇的尸体,他命人将万钧剑取来,带回万戮门,却陡然发现万钧剑已经认主,而主人,便是墨青。
袁桀勃然大怒,当场叱问墨青为何要害路招摇。
墨青只望着那面小银镜,静默不言。
他在仔细地听,可不管他再怎样仔细地去用心听,也听不到银镜传过来的声音了。
那个戴着银镜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袁桀问他,为何要杀路招摇,墨青无言以对。当袁桀怒而举起青钢杖的时候,他也没有反抗,死在这里也无所谓。他珍藏在心底,本欲倾尽所有相护的人,最后却因他而死。
他该赔了这条命的。
他该死。
而万钧剑救了他。
在袁桀即将一杖击碎他头颅的时候,万钧剑横插而来,挡开袁桀,飘浮在墨青身前,镇住了周围所有的人。
多可笑,万钧剑在保护他。在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保护,没有任何畏惧的时候,万钧剑竟然保护了他。若是刚才,能这般护住招摇……
他被袁桀带回了万戮门,袁桀主张将他推上鞭尸台斩首,为门主报仇,然而从南月教归来,断了一条腿的司马容护住了他。司马容说,路招摇曾下过门主令,谁能杀了她,谁就能当门主。
司马容力排众议,将他推上了万戮门门主之位。
墨青其实并不想配合,他无意间听过司马容哄十七。
十七自打路招摇死后,便哭得肝肠寸断,抹眼泪将眼睛都要抹瞎了。他在背后,听到了十七声嘶力竭地质问司马容:“他杀了门主,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当门主,你也是叛徒,你也对门主不忠!”
司马容却说:“招摇出事,我知道他会比所有人都伤心,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而现在,能接手万戮门,能撑起招摇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个门派的人,除了拿了万钧剑的厉尘澜,再无他人了。你不要哭,我知道海外有不死草,你去帮招摇寻一下,等你将草带回来……”
十七被骗了,而墨青也明白了司马容执意立他为门主的原因。
多年师兄弟,司马容看穿了他心底的隐秘,也知道他对路招摇的感情,所以,为了不辜负路招摇一手辛苦建立起来的万戮门,司马容将门主之位,给了他。
“招摇没有完成的梦想,你接着替她完成吧。”
司马容如此说,墨青握着万钧剑,再无法拒绝。
他这条命,是路招摇捡回来的,如果无法为路招摇而死,那就守护着她在这世上留下的东西,直到力竭为止。
墨青拿回了万钧剑,魔王的封印破开,他寻回了自己该有的力量,脸上布满了的墨痕也全部消失,他在镜中看见了自己完好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到底算好看还是不好看,可不管好不好看,路招摇都已经死了,长得再好,也无所谓了。
除路招摇之外,所有人的目光,对他而言都微不足道。
他着手处理万戮门的事,开始学会使万钧剑,适应自己的力量。
他放出话去,三个月之内,必屠南月教。
三个月之后,他独身一人,闯入西南,血洗南月教,这一战成为江湖之上,为他立威的一战。世人称他残暴更甚于路招摇,然而只有他知道,当他染了一手血腥,立于尸横遍野的南月山山巅时,心头的空寂,更甚于这荒凉的修罗场。
这人世,没有路招摇,他与地上匍匐的尸体,又有什么区别?
此时夜色正凉,凄风似刀。
不管过了多久,回首一望,依旧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墨青转头一望,司马容的院子里,路招摇与厉明书追得正欢,厉明歌已经琢磨着把小圆脸木头人手上的木头装回去了。
眸光忍不住微微一柔,他不愿意回想起过往,因为所有的过往,都比不上现今的美好。
可也因为偶尔的回想,只要一点点,便足够让他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司马容在树下缓了好一会儿神,终究还是从墨青的话里走了出来,他又多问了两句:“月珠现在还在吗?”
“以前在,没生过什么变故,应当还在,只是她也看不见罢了。”
司马容闻言,垂头似苦涩的微笑当中,却不经意带了三分甜意:“月珠甚痴。”
此时,风一起,拂了司马容的发。墨青望着远处的路招摇,轻声道:“她在和你说话呢。”
司马容点头:“我听到了。”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眸光微微有几分轻颤,“她和我说,她很开心呢。”
知道那人的魂魄所在,就会开始猜测身边每一阵风的意义,以前墨青如此,现在司马容也如此。不算哀伤,这倒是……一种别样的慰藉。
只要知道她在,荒漠一样的生活,霎时间就变得稍微有趣一点了。
“喂!厉尘澜!”路招摇终于在那边逮住了到处乱窜的厉明书,“你儿子太调皮了,我是管不了了,给你扔了啊?”
厉尘澜闻言一笑:“扔了吧,日后我们再生一个便是。”
真庆幸,时至今日,他和她,还可以有日后。
离开尘稷山,开始游历四方之后,路招摇与墨青常年隐居世外,江湖事鲜少理会,很多消息也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除非有了闻名天下的大事,比如说……
“北齐那个皇太子啊,了不得,出生的时候天降祥瑞,但闻天上百鸟来朝,整座京城的牲畜尽数朝皇太子宫殿跪拜鸣叫。国师说是生了个仙人。”
声音自旁边传来,可并没干扰正在吃饭的路招摇一行人。
听说这家酒楼全鱼宴远近闻名,尤其是那烤鱼,烤得鱼皮通体金黄酥脆,而里面的鱼肉依旧鲜白多汁,香料味道尽数融入鱼肉的纹路里,鲜香逼人。
路招摇与厉明书正欢快地吃着全鱼宴,他们本来只是从城外路过,可听城外人说了这里的全鱼宴,母子俩都馋得不行,墨青便改道入城。他坐在一旁帮路招摇理鱼刺,手中一双尖头细筷挑刺娴熟麻利,一条巴掌大的烤鱼在他盘子里不一会儿便被全部剃了骨刺,递到了路招摇面前:“小心烫。”他轻声叮嘱。
路招摇开心接过,旁边的厉明书见状喊道:“爹,我也要。”
墨青夹了条鱼,继续挑刺,顺便淡漠地说了句:“自己挑。”
厉明书:“……”
一旁的厉明歌见状,将自己碗里挑好了刺的鱼给了弟弟,而她耳朵听着旁边桌几人的谈话。
“这都十来年前的消息了,你咋还在叨叨?”
“嘿,这不是最近出事了吗,那个皇太子啊,今年十二,按照他们北齐的规矩,岁数满一轮,是要举办大典的。那老皇帝高兴啊,请了好多仙门道长,前面七七四十九人开道,后面九九八十一人护驾,三十六人抬的大轿抬着皇太子,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被暗杀了?”
“比被暗杀还不如呢!被活生生地抢走了!听说是万戮门那以前的东山主干的,哎哟,现场杀得那叫一片血海……”
厉明歌听到此处,转头回来。“娘。”她唤了一声,“十七阿姨又闯祸了。”
路招摇“啊”了一声。
“她抢了人家皇太子了。”厉明歌看了旁边那桌一眼道,“人家倾举国之力,要悬赏拿她呢。”
路招摇眨巴了一下眼睛,琢磨了一番,转头问墨青:“这是十七这些年抢的第三个?”墨青不动声色地挑着刺,“第四个。”
路招摇随即继续埋头吃鱼,一边吃一边点头:“希望她这次能抢对人吧。”
厉明书嘟囔着问:“十七阿姨要抢谁?”
十七要抢谁,路招摇心里其实是再清楚不过的。
十来年前,她与墨青离开尘稷山,开始游历天下,走到哪儿住到哪儿,那时十七不肯离开路招摇,便与他们待在一起。打从琴千弦飞升的那天起,十七便说要修仙。
她也确实努力地修了,但她体质如此,锁不住天地灵气,辛辛苦苦修了好几年,始终不见成效。可这丫头做事一根筋,虽然修得没什么效果,却从没说过要放弃,努力得让路招摇看着都心疼。
后来厉明歌出生了,这孩子天赋过人,生来便力量强大,十七躲在门后面看墨青逗厉明歌,但见明歌随手一指,就能聚集法力与墨青相抗,虽则这力量对墨青来说微不足道,可对十七来说便已经是她苦苦修了几年也未曾有的进步。
那是路招摇第一次看见十七垂头丧气,源于她对她这无法修仙的体质而产生的惆怅:“门主。”她还是用老称呼唤招摇,“我这辈子是不是永远都没办法像琴千弦那样修成仙啊?”
哪只她没办法,这世上这么多修仙人,多少天资聪颖的人修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长时间,也都没像琴千弦那样修得飞升。这不只需要时间、努力、天分,更需要机遇。
招摇只得告诉她:“飞升有什么好的,你跟着我,带你走遍大千世界,吃香喝辣,看遍天下美男,有时候悄悄摸摸,调戏两把……”
“路招摇。”此时屋里传来了墨青的声音。路招摇回头望了一眼墨青微妙的眼神,她叹了一口气:“你看现在家里管得严,哪能出去玩,我去奶孩子了。”
她拍了拍十七的肩,十七沉默不言。
可是等到第二天,十七便兴冲冲地来告诉路招摇:“门主,琴千弦给我托梦了!他说他要投胎来人间历劫了!我得去找他。”
咦?才飞升没多久就来人间历劫,还给十七托梦,还来得这么及时?路招摇心里有点困惑,难不成这琴千弦是在天上每天没事就瞅着十七在干吗吗?所以一看见她昨天失落了,迷茫了,晚上就给她托梦安她的心?
还是说,这只是十七的梦?
看着十七这么高兴的脸,路招摇就只能说:“哦,那去找吧。”给她点盼头,她能活得比世上任何人都快乐。
十七的心思本来就那么简单,有一个奔头,她能一直狂奔到底不回头。
于是她从十来年前一直在江湖上寻觅,路招摇听过她抓人,不过前几次也都抓错了,这次这个皇太子……希望她能抓对吧。
到了晚上,路招摇一行在城里寻了家客栈住下。
待厉明歌与厉明书睡着之后,招摇兴起,拉了墨青飞去天上看月亮。闲聊间谈到了十七,说着说着,路招摇倏尔歪了心思,她转头看墨青:“当年我还魂上了芷嫣的身,和芷嫣联合起来骗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我,芷嫣是芷嫣的?”
墨青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眉眼一柔,暗含浅笑,他垂头看怀里的路招摇:“你不知道?”
“我猜测过。”
“哦,那你猜测的是什么时候?”
“那次不是芷嫣救了地牢里的柳沧岭,然后袁桀那老头要杀柳沧岭吗,我就用芷嫣的身体和袁桀交了手,我觉得你是在那个时候认出我的。”
墨青道:“你既已猜出,又何必问我。”
原来还真是在那时候。路招摇得意地勾唇一笑:“虽然我聪明,可我得确认一下啊。我猜啊,从我第一次上芷嫣的身,你就开始猜测了,只不过是一直没确认罢了。”
墨青无声轻笑,对,路招摇说得都对。
在路招摇第一次上琴芷嫣身的时候,那个雨夜里,他就忍不住陷入猜测当中了。
她用琴芷嫣的身体攻击了他,然而对那时的墨青来说,芷嫣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了,就算里面住的是路招摇,也不能逆转两人之间的差距。于是路招摇很快就察觉出了这一点,她也很聪明,立即选择了讨饶。
她说:“少侠在上,小女子甘拜下风。”
这模样与许久之前一样,那时墨青还是个孩子,路招摇带着他逃避仙门追杀之际,她教过他:“遇见欺负你的人,你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掉你就服软求饶。”
他那时不知道怎么服软求饶,于是路招摇便给他有模有样地学:“大侠在上,在下甘拜下风。”路招摇的模样逗笑了他。
这些过往路招摇或许都已经记不得了,可墨青还是记得的。
于是在那一瞬间,面对着素未谋面的芷嫣,墨青恍然记起了那遥远的回忆里的故人,她望他的眼神,使小聪明的模样,与记忆里的人那般相似。
在这禁地之中,墨青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个想法,是不是路招摇,借着这人的身体还魂,回来找他了?
他留下了芷嫣,将她安排到了戏月峰,他以千里眼的法术日日观察着芷嫣。可奇怪的是,从那晚之后,墨青便再也没在芷嫣身上看见路招摇的影子。
那晚的似曾相识好像只是他思念过度的一时错觉。
故人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归来。
多看了几日,待见得戏月峰上的魔修开始欺负芷嫣的时候,墨青便觉得无趣,不再探看了。这般仙门弟子,用不了多久,便会自己离开尘稷山的。
而他没想到,芷嫣竟然有再闯禁地的胆量,禁地里是他给招摇立的坟,虽然坟里只埋了一个窥心镜,可这也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他和路招摇之间有牵连的东西了。这是他给她立的衣冠冢,是他唯一能再来寻找路招摇存在过的痕迹的地方。他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
当时,他是想杀了芷嫣的。可莫名地,他又在她的眼里看见了与路招摇的一分神似。
她开始解释,说是路招摇逼迫她来此禁地。她知道这里埋的是路招摇。
分明……连尘稷山都没有几人知道。
她说路招摇入了她的梦,墨青其实是有点嫉妒的,为什么跑去入什么仙门弟子的梦呢?为什么那么吝啬,从来不肯在他的梦境中出现片刻呢?她还说路招摇要回来找他报仇。
“那怎么,还不来呢……”
他盼了那么久,每日每夜,不肯停歇地期盼着。
回来吧,回来找他,哪怕是找他报仇,哪怕是要杀了他,路招摇想对他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只要让他与她一起走。
黄泉忘川,又有何惧。
他最怕的,不过是数清了梦里花落,却也未等到梦里观花人。
再次将芷嫣安置到了戏月峰,却与之前不同了,她竟然……给路招摇烧纸?墨青瞬行前去,但见得芷嫣畏畏缩缩地跪在那香烛前面,低眉顺目,与昨晚的模样大不相同。
墨青有些疑虑,却暂时按下不表。
他站在旁边,倚着树木,静静地看芷嫣给路招摇烧纸,纸钱烧出的飞灰被热浪卷着,飞上上空,仿佛能飘到云层之上。
墨青那时并不知道芷嫣与路招摇之间的关系,可既然她敢说路招摇入她的梦,也会给路招摇烧纸,那至少说明,她们之间或许是有外人所不知道的联系吧。
只要知道这点,对墨青来说其实就足够了。
他只需要一点,一点点现世与路招摇的联系,对他来说,就足够安慰。
而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墨青发现了越来越多芷嫣这身体里的不同寻常,他隐约察觉了出来,在晚上与白天,这个身体当中或许……住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发现令他忍不住开始猜想,而那些猜想一天一天几乎令他发狂,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靠近夜晚的那个“琴芷嫣”,在她身上有那么多的似曾相识。
他许她去藏书阁找书,不只如此,他第二天还自己去了藏书阁,当他到时,听见“琴芷嫣”看着书本呢喃“借尸还魂”四个字的时候,他内心的涟漪慢慢聚集成了波浪。
他套她的话,威逼利诱,然后见得她来勾引他了。
她借着拿书,触碰他的耳郭,充满挑逗的眼神,她与他说:“师父,你的眼睛漂亮得跟装了夜空里的星一样。”
然后,他的心口便剧烈地一震。
其实自从做了万戮门门主之后,脸上的墨痕消失,与其他魔道门派打交道的时候,也听过奉承的话,赞扬他的容貌,称赞他的五官,不是没人说过他的黑眸仿佛星空。
可这是唯一一次,有路招摇以外的人,令他心口颤动。
她说:“师父,我觉得我好似被你的眼睛……迷住了。”
她步步紧逼,像是要突破他内心的防线。墨青陡然惊醒,她在勾引他。
于是一道护身屏障在面前展开,挡住了“琴芷嫣”的攻势。
“一边去。”他冷声叱她。
也只有这样的冷淡,能掩盖住他内心的躁动与那荒诞的……情愫。
他怀疑琴芷嫣的朝夕有别,但同时,也在抗拒,万一呢……
万一,晚上的琴芷嫣,并不是路招摇呢?万一此人,与路招摇并没有一丝半点的关系呢?
那他,不是背叛招摇了吗?
可幸好,这样的自我怀疑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琴芷嫣带柳沧岭从地牢中逃出,被袁桀拦住。那时正值傍晚,他正巧以千里眼探看琴芷嫣的行踪,不料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袁桀的青钢杖迎头打下,琴芷嫣有多少斤两墨青心里知道,正值瞬行要去救人之际,袁桀的青钢杖被她拦下了。
那一瞬间的气息涌动,聚全身之力于头顶,挡住袁桀的招式,以气劲相抵,推开了北山主的青钢杖。
这身法招式,那眼神语气,无不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叫你别打了,听不见吗?”
多么令人熟悉的语调语气,熟悉得让袁桀都愣了神。
而墨青又岂会认不出来。
他瞬行而去,止住了这一场风波,扶住力竭的“琴芷嫣”,可一旦想到这身体里现在住的是谁,他便忍不住有些颤抖。
是路招摇啊,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永远失去了的路招摇。
袁桀说:“门主,属下正在惩处逃逸的修仙者,您这徒弟,不惜以身犯险想要救他。此举……”
“那又如何?”
路招摇想救谁,想做什么事,自然都是可以。
墨青有自己的规矩,治理万戮门更是门规森严,但路招摇除外,她不在,他便是铁面无私。她若在,则便是他的最高准则。
从前到现在,一直未变过。
只要路招摇在他身边,只要她肯回来,她想要什么,他都无条件满足。
六合天一剑,你想要,我就帮你取,剑鞘更不是问题。你想回万戮门找我报仇,那就来吧,这门主之位,拱手相让也无妨。
我唯一要的,只有你。
只要确定是你。
望着天边月色,墨青揽在路招摇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在他小时候,那时还没遇见路招摇,他的生活已经充满追杀与埋伏,每天都活得那么提心吊胆。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要活着。
当他的“娘”在他怀里,为了保护他而死的时候,他也想过,就这样死了算了吧。
可生活的迷人,就在于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就像那时的他,从来不曾想过,在他的生命里竟然会遇见一种美好,名为路招摇。
感谢从那时一直活到了现在的自己,也感谢经历过那么多艰难险恶,却也一直坚强活到现在的路招摇……
“墨青啊,我突然想问你,如果当初,我没有上芷嫣的身,直到魂魄消散,也没能再出现在你面前,那你会怎样呢?”
虽然是个假设,但这个问题让墨青沉默了许久。
直到他沉思的时间长久得都让路招摇感觉到了有一点心疼,她刚想打断,便听得墨青轻声道:“你若不在,这脚下万里山河、千般美景,不过也都是余生对我的惩罚罢了。”
路招摇微微一默,随即牵住了他的手:“我现在在,那这万里山河、千般美景,是不是就是你的奖励了?”
墨青垂头,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唇瓣,细声呢喃:“你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好的奖励。”
此时星空正灿烂,路招摇翘起的嘴角比月牙更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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