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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偏殿，说是偏殿，布置的却比主殿更为细致，琼光一路走来，满廊的红华曼丽，琉璃宫灯，犹如走在天宫曌域一般。
全是夜子硕对她的心思。
梦洄领了琼光进了靠近寝殿的回廊后，说是公主令便退下了。琼光看了眼旁侧殿廊深深，紧了紧手心，还是撩裙而下。
时至冬日，天空稀稀疏疏开始下起了雪，雪光又映着天，可哪怕是白日，这里都能看见星星。
琼光竟有些看得痴了，前跨一步出了回廊，便见雪中有一女子，披着厚厚的皮裘，迎着月华树静静的立着，看去风骨尤为万端，大有几分凌世之姿。
从琼光这角度，那女子的目光，似乎又落向了远方，但就是这样一站便像是立在了遥远云端，让人触不可及。
女子似感到有人走近，默默收回视线，然后，堪堪转过身。
——是神！！
琼光惊住了目光，手臂不自觉的收紧，捂住唇惊呼。
“好久不见。”
空灵悠远的声音，从远及近，又及近飘远，是神。
神明盯着琼光痴愣的眼睛，双眉修长未有波动，端的依旧是花树堆雪，广袖飘飘。
琼光捂着胸口半饷神智才回过清明，她极其缓慢的步下石阶，一寸寸挨近神明，一点点回忆起她印象中阿裹的样子。
可神明，就是神明。
这样的一张脸，如此滂沱的神光，怪不道子硕要发了疯的着迷，连皇兄都要赌上宫灵娇的前途也想要得到。
她第一次，以男人的视角去看待自己陪伴了数万年成长的女孩。
“我原想叫你一声姐姐，可想想如今你我这辈分，我也怕折煞你寿命。怎么称呼，你随意。”
语罢，衣袂流转，神光倾泻，女子堪堪坐下。
琼光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眉头微皱，跟随龙姒裹落座。
“阿裹，六界公审之事，并非我故意，我——”
龙姒裹抬手，嘴角微微一动，朝她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琼光一怔，咬着下唇。
“党派之争，牵扯母族荣光，你我立于帝王棋局之上，怎能不为自身计，你既选择了母族依仗，自是无可厚非，我无话可说。”
见琼光面色转暖，可龙姒裹却话锋一转：“可柠愿呢？你让夕月教唆她出面顶罪，让天雷炸她个粉身碎骨，血沤满地，你想过没有？她是挽救人间的英雄！！”
龙姒裹语罢噌地站了起来：“颠倒正邪，恩怨不分的旧派也值得你为他卖命！”
“那是因为他是我的母族！支持我至今的力量！阿裹，我让柠愿顶替也是想早早制止这个祸端波及于你！让你得以于天下抽身！”
琼光力辩。
“那是谋杀！”龙姒裹毫不犹豫地斥：“花神琼光，那又是一次一命换一命的谋杀！”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空气因神的愤怒降至冰点，雪花结冰，嗖嗖砸地。
琼光也站了起来，牢牢盯着龙姒裹的双眼半饷，忽然笑了起来，眼底全是冷意：“阿裹，你的出生，你走至今日，乃至这个高位，本就是一路的一命换一命。”
神的目光里飞速闪过一丝杀意，被琼光捕获，她微微一栗，但依旧道：“我知道你要找我来说什么，阿裹，雪灵花的毒不是我的，萼华也不是我设计逮捕的，反而是我，在从中周旋，否则萼华，能为你治病的东海萼华早死了！”
琼光见龙姒裹面色依旧孤傲，不觉勾起了唇：“阿裹，我以为你找我是来求缓和的。”
龙姒裹听言，竟失笑起来，一双明眸悲哀的盯在琼光的素雅的装扮上：“求什么？缓和？我一个将死之人要什么缓和？若不是师父与大哥不想滋生事端，扰了六界太平。这身体，大不了我不要了！萼华如今就在我西海，五方五老胆敢动她，我就抽干了东海的水送给那五方之域！”
“你也不怕挑起六界战乱！”琼光眼里龙姒裹真的疯魔了！
“战乱？恐怕五方五族加起来都不是我对手。”语到最后，龙姒裹嘲弄地笑笑，声音也压了下去：“我要什么功名？怕什么屠戮？我不过是神来一笔，来去世间一遭而已，除了春秋，谁敢断我的罪。”
砰的一声，手上一颤，琼光惊愕回首，原是自己踉跄推翻了茶杯。
那美丽昂贵的翡翠，万年里也挑不出一二，却被自己砸了个啷当碎响。
“阿裹，从前我是小看你了。”琼光盯着满地狼藉，又惊又愕：“我居然觉得你需要被保护。”
龙姒裹真真是被琼光的话逗笑了，她转身，随意拾起块袖袂擦了擦眼角的泪：“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啊，结果永远是一命换一命，所以，我选择了烟娆，选择了神力。
琼光只听悠悠一叹自神的口中溢出，心里不觉恻然，见龙姒裹索性倚着月华树，赤黑神袍坠地，望着头顶星河，像是陷入眸中冗长的回忆。直至过了好久，神再度含笑，转身凝着她。
而她口中的每个字，如磐石重重砸在琼光心间，永世不忘。
“萼华之事，我最大的让步，我不会再提雪灵花。你我皆知，萼华被带回东海，龙后的种种手段能逼得萼华不需要亲口吐露，她身边的阴巫只要敲碎了萼华的天灵盖，照样能知晓我一切的病因与身体的秘密。所以萼华进了东海回不回得来，你我心知肚明。”
琼光听言，微微一噎。
这一瞬间，姒裹也有了丝悲切。
“身体毁了就让你们毁了，没有雪灵花的萼华，医术再高对五族而言也没有任何用处，不过徒留先皇遗孤一个借口罢了。”话到此，二人心中皆有哀言，明明是帝王棋局，葬送的，却是她们完整的曾经。
“不要拿任何人当借口，花神琼光，趁着我还存有龙姒裹的意识，趁着我还怀有我们过去的好时光，不要伤害萼华。”
模糊仅剩的回忆在脑海飞逝，龙姒裹收回了心魂，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雪灵花之事，我现在告诉你，告诉六界，没有问题。”
龙姒裹语言刚落，殿外梦洄突然冲了进来，仿若魂魄不附身，撕声的吼，凄厉的吼：“公主！萼华自戕了！！”
日幕缓缓升起，打在神明的脸上，赤黑神袍被风吹展，茶盅脱手坠地——
这一瞬，龙姒裹整个人似在云端里，眼里全是光影陆离的残影。
“阿裹？阿裹！！”
琼光看着两行血泪从龙姒裹的眼中流出，吓得赶紧上前搀扶，神明就像是预判了她的反应，退后了两步，龙姒裹倚着月华树立了又立，还是失手跌了下去。
“公主！！”
梦洄冲过来搀住她，龙姒裹胸膛微微起伏，她仰首，感觉这世间的一切彻底失去颜色。
“哈哈。”琼光看着神明哪怕血泪盈眶，竟也开始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龙姒裹仰天大笑。
琼光就在这瞬间，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慌，满目惊骇得看着眼前神魂俱崩的神。
“公主，萼华她不愿成为东海来对付你的棋子，今晨从雪灵山巅跳了下去，把自己的脑袋摔了个分身碎骨。”
是分身碎骨，不是粉身碎骨。
鸦雀无声，龙姒裹不笑了。
这变幻陆离的世界，声色犬马的有时真叫人挂念，但撕心裂肺、五内俱崩的时候，却真真叫你也不想活下去。
萼华自戕，梦洄知道成了公主和天神间再也跨不去的坎。
一个分身碎骨，一朝让夜子硕，彻底失去所有亲人。
龙姒裹几乎用悲凉的目光望着花神琼光：“是他们叫你趁此拖住我的？”
琼光跌坐在地，疯狂摇头。
龙姒裹扶着月华树起身，手中抹掉血泪，斑斑血迹留在绝美的脸上，此刻看来涌现出怪诞的痕迹，神阴冷目光里，红莲侵血，层层绽尽。
“花神琼光，我的一生白骨累累为伴，走来全是爱的人之命堆砌起来的至今，你们赶尽杀绝至此！你们没有家人吗！你们心不会痛吗？！”
龙姒裹说到最后泪伴着笑滑落，可就在忽然一瞬间，泪也好，笑也罢都在神的脸上全副抹去。
只见神飞身变龙，翅羽大展，冲出了沧溟。
“公主！！”
“姒裹！！”
*****
接近一个昼夜的狂奔，当龙姒裹赶至西海，所有的人都在东岸渡口等她，外头重兵在她眼里视作无物。
西海的仙侍们看到满脸鲜血的公主，纷纷乱乱的表情，都哭了起来，龙姒裹一路冲进雪灵山，直至在冰雪皑皑的山脚下，看到雪地里一副身体。
她的双脚像入嵌了千斤的石。
她望定那副身体，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公主，萼华仙主留下言语，谁都不可以动她的身体，除了公主您。”仙侍在旁颤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
你把自己摔得很好，脑浆崩裂，东海的巫师再也利用不了你身体了。
你要我放心。
你用这样的法子，给我安心。
可是，可是萼华姐姐，守护了你一辈子的哥哥，你的哥哥，他要怎么办……
砰地一声，龙姒裹双膝砸在雪里，嘴角不停地抽搐，她颤着手，绕过女子摔得四肢弯曲成非人形状的身体，她的头，悬挂在身体旁缓缓的摇头，龙姒裹捞过一起把它抱进怀里，抹开她脸上的雪。
“我啊……真的拿你没有办法，你哪怕被龙后带去东海，我杀过去便是了，柠愿的，沈容与的账我一并算了。”她仰首望着天，泪滚了下来：“可你们不要，你们用命铺起我走下去路。”
我这一生，神赋予了我太多的恩情，都来自你们。你们给了我全部的爱，用一条条命换的爱，可现在说抽开就要抽开。
可是萼华姐姐，太多人的命了。
你知道的啊！我活着，是为了让你们活到最后啊。
萼华袖口的褶皱此刻露出一张纸角，龙姒裹拨开被血染湿的衣摆，抽出那纸封。
展信——
阿裹，我也想了很久，我也想过苟且活下去，可是，最后我发觉我更多的时间居然在想，我要以什么姿态死去。
粉身碎骨最好。
于是你看到了现在的我。
很抱歉我的小阿裹，现在的我有点丑，可我知道你不在意。
江山谋略有时候离我很远，我的十指只懂穿梭在草药里，当我接近你，又觉得江山离我很近很近，它体现在你千疮百孔的身体里。
阿裹，我们做的一切，是把你送到那个结局里，那个结局叫，哪怕比我多活一日。
那一定是个灿烂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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