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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红妆

作品: 一生一世一双人:古言小说必读经典 |作者:星零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21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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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宗从上书房退出来的时候感觉到密密麻麻的冷汗从背心蔓延到四肢,沁得人心底发寒。他走出来的时候腰躬得很低,就连在安四引着他离开的过程中也是一直如此,他需要对里面震怒的帝王展现出一种绝对臣服的姿态。

不荣不辱,能屈能伸,这也是他一直能在朝堂存活下来、得宣和帝青睐的原因。

但是他想,尊荣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不知不觉他已经慢慢忘了这曾经印在生命深处的警言烙印。

退出上书房后他没有马上直起腰来,而是以一种很缓慢的姿态一步一步重新把目光放在这巍峨的皇城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来自帝王的压力了,一直以来宣和帝对他是包容的、宽厚的、甚至是纵容的。但这一次他却明显的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皇者淡漠的表情下透漏出的不满,他从来没有想过散布流言这件事会瞒过宣和帝,只不过他以为这种程度的反击是可以被允许的。

方文宗走出宫门,朝后望了一眼,平日庄严宏伟的皇宫此时显得格外冷漠和狰狞。

皇家威严,到底不是他这个做臣子的可以染指的!

宣和帝揉了揉眉,把案架上的奏折往旁边一推,端着茶抿了一口后便拿起旁边刚刚呈上的资料看了起来。

安四走进来替他换上了朱砂磨成的彩墨,头埋得低低的:“主子,方大人往赵丞相府上去了。”

宣和帝挑了挑眉,隔了半响才拿起御笔在纸上勾了几下:“还不算太笨。”

总算知道去琢磨琢磨原因了,到底是一手扶植起来的,再给次机会就是了。

安四低着头没有搭话,只是磨着墨的力道越发大了。

天子心思一向极难猜,那洛家小姐也并不是无错的,只是陛下能把她保到这种地步就耐人寻味了。

“最近洛家小姐怎么样了?”宣和帝满意的收笔,龙纹黑绣的衣摆划过一道浮空的痕迹,甚是洒脱。

“还好,只是……百里家的小公子和叶家的那位都往洛府跑得很勤。”

“哦?是吗?”宣和帝神色莫名,手顿了顿,微眯着的眼愈发幽深。

安四噤了声,感觉到整个书房的气息都冷凝了下来。而那位端坐高处的帝王显是毫无所知,仍是悠闲的摆弄着朱砂红笔。

“陛下,婉阳公主求见。”

上书房里安静了好一会,直到外面响起这声音,宣和帝脸色才缓和下来,安四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把婉阳迎了进来。

宣和帝朝后靠了靠,抬眼朝这个最宠爱的女儿瞧去,眼中的愠色慢慢淡了下来。

婉阳进来后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才小跑到案架旁边,她一副伶俐娇憨的模样,浅黄的裙摆飞舞起来立时让整个书房都飘起了柔和欢快的气息。

宣和帝还没等她说话,便端起了架子:“怎么还记得来看朕这个父皇?朕还以为你忙的没没时间呢?”

婉阳也不怕他,只是站到宣和帝身后替他慢慢揉捏起肩膀来,不慢不快,不轻不重,想是做惯了的:“父皇,儿臣这是为您好,若是我天天来,说不准您就厌烦了。”

宣和帝没搭话,神态却很是享受,轻哼了一声,隔了半响才抬头瞧了婉阳一眼,又重新端起茶杯,随意的问道:“前几日的凤华宴如何?”

婉阳手没停,眼底一凛,嘴角微微抿起:“父皇,很好。”

她怎会不知这几日京城并未有关于洛宁渊的的半点传闻,甚至是之前牵连到皇家公主的消息也一并被压了下去,以那天出席凤华宴的世家子弟和名门贵女的身份而言,能把这件事抹得一点痕迹都不剩的,除了他这个父皇,当今大宁还真是没人有这个能耐。

只是,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况且直到今日才见她,显然是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但那洛宁渊……

婉阳正欲开口,宣和帝却直接把手里拿着的纸递到她面前。

上面列上了不少名字,皆是宗室子弟,用朱砂勾出来就更是不凡,全是王府的世子。

这上面的,是除了大宁皇子外最为尊荣的宗室子弟。

更何况,她一眼看去,这些人选不论人品还是家世都是极好的。

婉阳皱着眉,面带疑惑的朝宣和帝望去:“父皇,这是……?”

“朕准备在这里面挑一个给洛府的小姐,你觉得哪个合适?”

婉阳手一抖,那写满名字的纸差点掉在了地上,头一次压不住眼底的惊愕,惊呼道:“父皇,您要为洛宁渊赐婚?”

宣和帝点点头,叹息的声音不免感叹起来:“赵家和方家的事你也知道,大婚在即,朕总要给云州三十万兵士、洛家满门先烈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等这阵子过去了,朕便把洛家小姐的婚事给定下来。”

他一向不会薄待为他巩固地位的功臣,况且……宣和帝摸了摸胡子,一定要在岭南叶家的人搅进来之前把这事给办了。

婉阳看宣和帝慢慢道来,也没急着回答,细细观看起纸上的宗室子弟来。

虽说皇家赐婚昭显荣耀,可洛宁渊却未必会感恩戴德,若是闹起来,抗旨不遵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哪怕她再狂妄,也一样担不起。到时候根本不用她出手,洛宁渊就会踏进万劫不复之地。

婉阳脑海里不期然划过白衣少年为那红衣女子月下吹笛的画面,盈盈笑意便染上了眉梢,一双素手轻轻落在了纸上:“父皇,儿臣瞧着端王府世子就很适合,想必不会委屈了洛家小姐。”

宣和帝听得此言,看婉阳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满意,凤华宴和京城的传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既然是有人刻意引出来的就没必要再把水搅浑。婉阳有这等气量,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端王府可是宗室里数得上的好人家了,端王世子更是佳名在外,的确是个好人选。

虽说还未见过面,但洛家小姐直来直去的脾性倒是极对他的胃口,传言是狂了一点,但狂也有狂的好处,至少云州洛家在京城里是找不到什么盟友了。

“既是如此,再过段时间朕便赐婚,听说百里家的小子也回来了,找个时间朕把你们的事也一起定了!”

婉阳一听,脸立马红了起来,脚蹬了一下便跑了出去。

宣和帝看着婉阳含羞离去的背影,老怀大慰的眯起了眼。

百里家的小子,配他皇家公主也是够格的。

时到正午,因过去半个月的训练,洛府一到此时便忙碌起来。

鎏金的毛毯铺陈在园子草地上,旁边放了个沉木雕成的软榻,厚厚的金色棉锦放置在上面,一看便是——贵得惊人。

宁渊从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自己,她身边的人自是按她的喜好来。而她在器物上却独爱金黄色,姑且算起来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偏执了。

宁渊悠悠的晃出门,拿着本古籍便坐在了园子里的软榻上。深紫的常服长袖宽袍,摇摆间便带了几分慑人的慵懒。

她翻着昨日吩咐清河准备的古籍,手一抬扶住因睡意而显得有些怠倦的额头,眼中的惑色稍解后便越来越浓。

叶韩能顶着那么一副容貌在大宁堂而皇之的活了几十年想着便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和封凌寒一模一样容颜皇家怎么会容得下,别说是岭南战神,恐怕就是个普通人也早就被皇室给秘密解决了。

古来神鬼之说在民间就极为盛行,要是有心人硬要把他和五百年前的太祖挂上点关系来,就凭他那副容貌也不是说不通的。

她翻着这书,便明白了叶韩至今仍然活蹦乱跳的原因。

古籍记载,太祖崩逝前曾下密旨毁掉自己和元后墨宁渊的所有画像,虽然书上说太祖是为了将画焚烧祭奠陪葬,可宁渊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做戏做到封凌寒这份上也确实是了不起了。

当初立后的事封凌寒也和她商量过,说是为了平衡四宫而暂借她名义一用,隐山之主威名天下之,她若为后,的确可以稳定开国混乱的朝局。想到也是最后一次帮他,便施施然答应了,但像这种焚画的举动,有必要吗?就算是再怎么让朝臣相信也太过了,更何况那个时候她早就已经失踪好几年了,完全没有必要……

宁渊眉宇间浮起一丝异色,脑海里像是突然闪过了什么,但还来不及深想便听到园子外传来‘蹬蹬’的踢踏声。

她嘴角微微划出一个弧度,放下书朝小径外看去,一个玄衣少年从外头跑了进来,瞧那劲头,像是被什么人追着一般。尽管已经习惯了少年脱线的思维,但他头上顶着的瓜皮帽还是让宁渊的眼角抽了抽。

明明是百里那小子的后代,怎么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百里询进到园子见她坐在软榻上,直直的跑过来大剌剌躺在了地下,那模样,啧啧,随意得不得了。

清河站在旁边,双眼都快喷出火来,但转过头瞧着宁渊温润的眸子嘴唇动了动硬是把那把火给压了下去。

宁渊指着刚泡好的茶,眼中便带了几分笑意:“怎么了?你这样子倒像是被逼到我府里来的一样?”

百里询一听这话,脸立马便肃了起来,端坐好后一本正经的拂了拂衣袍:“我这次来是向你告辞的,说不准我过几日就要离京了。”

“为何?这京城还有人能让你退避三舍?”宁渊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挑着眉问道。

百里询没搭话,但是脑袋却耷拉了下来:“没办法了,我家老头子不朝理这事,我只能出去躲躲风头。”

连百里族长都不管,这倒奇了,宁渊不由得带了几分好奇:“何事?”

“宫里放话了,最近我和婉阳的婚事会被定下来,让我收收心没事别乱跑。”

传旨还要事先提醒?宁渊稍一想便知这是皇家在警告百里询了,毕竟他可是有过出逃三年的先例的。

那婉阳年纪也不小了,想是没时间再折腾个几年。

看着少年哭丧的脸,宁渊手一顿,开始仔细回忆起那天晚宴时婉阳的模样来,身姿卓越,端庄秀雅,瞧那模样也是个好的,况且身份也拿得出手,带出去也不丢人,挺好的媳妇儿人选,这孩子怎么会不乐意?

难道是性子高傲了点,这倒是个问题,但好好调教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边百里询在哀叹命运坎坷,这边宁渊已经开始为他计划起将来来。孩子总是自家的好,自家孩子不乐意了当然就是对方的问题,虽说相处时间不长,但宁渊早就把百里询当成了五百年前的百里瑞鸿一般,当初的遗憾补偿不了,只好现在好好替他规划规划人生,就当是了件憾事了。

在她眼里,百里瑞鸿生于乱世,辅佐帝王,她要教的大多是护国之道。可现在国泰昌平,百里询自然就没必要学那些,好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也就成了。

正当宁渊替他打算到要生几个娃,盖几间房的时候,旁边被忽视的少年显是不能长时间的接受宁渊神游天外的神情,悲愤着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真逼急了我,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气质兰华的白玉少年双颊通红,连手似乎都在打着颤,宁渊瞧他那样显然是极不愿意的,神情便也端正起来:“为何?”

百里询一愣,见到宁渊肃穆的样子,不自觉的直起了背脊,神情倔强:“我要找到心意相通之人,否则不愿娶。”

说完这句话,百里询已觉得不妥,紧了紧捏着衣袍的手,神色暗了下去。抗旨拒婚是祸及满门的重罪,他逃了一次还能好好的安在已经是皇家的恩赐了。百里家就算福泽深厚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只是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面前总会觉得委屈,明明是一般大的年纪,却硬是在她面前好像矮了一辈一样。

有这种感觉倒怪不得百里询,宁渊从一开始就是把他当小辈看,在这般强势的混搅下,就算是现在周围人察觉倒不对也没人敢去提醒宁渊。

心意相通?饶是宁渊心性极坚,也被这句话弄得有些愣神,隐山的教育里从来没有关于情爱的这一说法,她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面前沉寂的少年。

“把头抬起来,大丈夫做什么摆出一副小媳妇姿态。”

过了半响百里询才听到宁渊淡淡的声音,威严而不失温和。

感觉到身前的阳光被突然遮住,他不由得抬起头,便看到那坐在软榻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面前。

她身挑高端,连站着都好像不同于一般唯唯诺诺的小姐,深紫的常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沉然,眼肃着似是连周身的气息都锐利起来,宁渊挑高了眉眼,似是带着漫不经心的从容缓缓问道:“可是不愿娶婉阳?”

少年呐呐的点头,便听到站着的女子慢慢道:“那就不娶。”

这声音从逆光中传来,带着浅浅淡淡的温煦,但其中的沉韧坚定却让百里询愣在了当处。

他是百里家的独子,虽是不用出入朝堂,但却也要肩负起家族的荣辱,像这般全凭他心意而为他做出的决定不是没有,但却总也绕不过一些东西去。

譬如家族、皇权,或是……责任。

明明只是相识不久的陌生人,但短短数日,却已经习惯了在对方的容忍下愈加得寸进尺,不是没看到那女子眼中淡淡的怀念和遗憾,却还是装作不知的每日前来,像她这样的人百里询还从来未曾见过,明明清冷无比,但却愿意为你投下温暖的一瞥。

百里询还在怔怔的发愣,宁渊却已经蹲了下来,茶色的眸子里有一种淡淡的温情,像是纯酿了上百年的陈酒一般安定平和。

少年定定的看着深紫的常服划过地上残留的草屑,大红的坎肩斜斜的披在她肩上,鲜艳的色泽搭在一起让她呈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和倨傲,此时的宁渊像是剥离了那慵懒的神态,连眉眼都锐利起来。

她轻轻开口,神态却极是认真:“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娶。”

坐着的孩子是她五百年前唯一的愧疚,护他安然幸福就好像融入骨子里一般自然。

这是她唯一能和五百年前维系起来的纽带。

百里询愣了半响,像是想通了什么突然扬眉轻笑了起来:“宁渊小姐,你这是在行父母之责?”

她说得这般的自然,就像是给自家孩子挑亲事一样,刚刚还没察觉出来,但显然这对话实在是太诡异了,尤其是对面的女子还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恩。”宁渊点点头朝书房走去,声音不紧不慢的随后传来,步履也比平常稍稍加快了一点:“那婉阳看着模样好,但估计生养不行,我让凡叔把京城贵女的名帖都给送上来,你进来好好挑挑,在皇帝赐婚前把人选给定下来。”

一句话不显山露水,但却让清河那素来举着千斤巨石也不会晃上一晃的手硬是把端着的茶水洒了一半。年俊还是站在角落里,虽说身姿还是一样的笔直,但却呈现了僵硬之态。

百里询呆愣着站在院子里眼睁睁的看着宁渊进了书房,隔了好半响突然以一种比来时更敏捷的速度向园子外奔去,但显然他没有成功,从书房突然射出来的毛笔直直的立在了他脚边,伴随着的还有里面那女子温温淡淡的声音。

“进来。”

呃,请原谅,某些上位者总是喜欢有些小兴趣的,譬如老当益壮的宣和帝,譬如我们沉寂了几百年的宁渊。

园子小案上被弃置的古籍书页随风吹散,书页翻得极快又缓缓沉寂下去,带着萧索弥漫的冷清。

只是,宁渊,你确定五百年前欠下的债只有这么一桩吗?

赵氏一族自百年前便屹立在大宁王朝上,数代都是皇帝的股肱之臣。方家清贵传家,寒门子弟俱可算得上是其门生了,两府联姻算得上是今年大宁王朝的头等喜事。

大婚之日,两府的门槛都有被踩破的趋势,迎来送往的好不热闹。高官氏族、商贾文士,凡是有点身家和地位的都挤破了头托关系往这两个府上赶。

至于赵府门外的那一条街道更是锣鼓震天,几乎半个城的百姓都凑着来看热闹。

吉时一到,春风满面的新郎官就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冠冕如玉,风度翩翩的赵然一出场便得了满座宾客一顿称赞。

赵卓端坐高堂,看着跪在下面的一双小儿女递来的茶杯,脸色虽是淡淡的,但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罢了,就这么一个独子,他接过杯盏抿了一口,和老妻封了个大红包放在新嫁娘手里,这方紫菲就算是不足,以后好好调理便是。进了赵府门第,也不能再向以前一般行为无状了。

行礼完毕,赵然正准备牵着新媳妇进房,却听见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赵卓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安静也是一愣,今日好歹也是他这个当朝宰辅的独子大喜的日子,况且这婚事有天子为媒作聘,若是还想在大宁有立足之地,就不可能有人傻到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惹事。

平时严谨镇定的老管家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瞧得里面的安静也是一顿,但马上还是慌忙的朝赵卓行了一礼道:“相爷,外面……外面……”他使劲的咽了咽口水,揶揄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满座宾客也被这诡异的氛围弄得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赵卓沉下的脸色,便齐皆噤了声。

“外面怎么了,赵齐,说!”赵然显是没有赵卓的涵养好,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居然还有不开眼的在这个时候闹事,简直是不知死活!

赵南不动声色的朝外面走去,看老管家这个样子,不出去看看是不行了。

“回禀少爷,有人送贺礼来了。”赵然一听这话,皱着的眉角便松了下来,大喜的日子送贺礼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惊慌的。

听见这话,一旁蒙着盖头的方紫菲握着绣球的手猛的顿了一下,身子不自觉的朝后缩去。

赵卓显是没赵然那么头脑单纯,简简单单的送礼会让整条街静下来吗?

“哪家的贺礼?”虽说这么问,但他却也隐隐猜到了一丝端倪。

“洛家。”

老管家说得很轻,但偏偏满座的宾客都听了个透彻,眼底也慢慢有了些恍然,难怪这般大惊失色,原来是洛家送来的。

这可真是热闹,想来那洛家小姐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送来礼物应该也有修好之意,赵府管家如此做派倒真是小气了。

方紫菲的手猛地缩紧,甚至泛出了清白的颜色。

她就知道,那般的女子,不是轻易可以折辱的,言出必诺,那话言犹及耳,往日正义美好的词句,此时却让她觉得沁凉到了心底。

赵卓听到这话胡子一翘,使劲朝往后缩的赵齐看了几眼,送就送来了,收下便是。摆上台面说干什么,还嫌最近赵府丢的人不多?

“即是来了礼物收下便是……”

“老爷,收不了!”老管家喏喏的又朝后退了几步,鼓足了勇气道:“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赵卓一愣,也明白事情估计不会简单,当即站起身朝外走去,这件事纠缠了这么久,到如今也该解决了。

至此以后,就算是那洛家小姐想闹,上面的那位也不会肯了。

赵然看父亲顶着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朝外走,也觉得有些惭愧,忙轻握了一下方紫菲的手:“你安心便是,我定护你周全。”说完便朝外走去,那大红的喜服却也有一种刚烈的意境。

方紫菲掀开喜帕,愣愣的看着前面的那个身影,不过是刚及弱冠的肩膀,他的夫婿,却什么也不说的便替她挡下了所有的过失,她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了后悔,深入骨髓的后悔。

她的良人……值得一生相随。她这样想着,眼泪慢慢的便溢在了眼眶里。

赵南愣愣的站在相府大门口,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开始佩服起那个老管家来,果然是年纪大见识广,居然还能想到进去禀告,要是他估计也只能这么干看着了。

赵卓率着宾客慢慢朝着前门走,步履不快,气势沉然,一副悠闲的好心态,连原本有些躁动的客人也缓缓安下了心来,瞧赵相爷这样子,估计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能顶得住。

赵南早就听到后面的声响,转过头来看着父亲慢悠悠踱着步朝这边走来,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站到了一旁。

赵卓还未踩上大门口的门槛,便停了下来,直愣愣的瞪大眼望着外面长长的街道。

这情景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十里长街,极宽极长的街道,哪怕平时就是四匹骏马奔驰也不会觉得拥挤的的官道,现在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木履镂空的紫金沉木,大红的珠玉一圈圈镶嵌在那沉木回阁处,高贵而奢华,精致又典雅。

一抬抬红妆就这样被摆在了赵府门外,一眼望去,居然望不到底。

赵卓没有出声,他瞧着街道上置放的东西,头一次觉得迈不出府门。

洛家军武起家,几百年来累积的财富极是惊人,当初两家联姻时洛家给洛宁渊的陪嫁那是极丰厚的,丰厚到哪怕是过了数十年之久,也没有一家女儿的议亲之礼能比那皇家公主的嫁妆还足的。

洛宁渊的陪嫁即便是拿十里红妆这词来形容都可以算是简陋了,哪怕以他的心性,当初接到礼单时,也有片刻的怔忪。只是嫁女而已,就算是再怎么珍贵也实在是太过了。

当初的洛府声名赫赫,他赵家乃是士族之首,两家的联姻也是传诵一时的佳话。他那时还不知道漠北的战况已经严重到了如斯地步,也没猜到那十里的红妆其实已经不止是嫁妆而已了,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从来不肯低头的好友已经是在托孤了。

只是,他是一族之主,家族的荣辱兴衰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十六年后,这婚事是他赵家亲手毁下的,一门忠烈尽数葬于沙场,哪怕是稍微顾及着一点旧情,也不会把洛家唯一的孤女拒之门外,让天下人耻笑。

赵卓看着那摆满了街道的紫金妆盒,叹了口气,一抬抬沉木香妆连面头都没改就直接给送过来了,任是他再眼拙,也看得出这是洛老将军十六年前为唯一的孙女准备的嫁妆。

他知道,这是洛家的小姐为那战死沙场的洛家满门讨个说法来了。

虽说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到底也是他赵家的儿子当着天下人惹出的风波。

宁渊站在回廊里,看着外面艳阳一般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洛凡站在她身后,一身肃穆的气息,谨然的身影立的笔直,隐隐带了些悲壮的神色。

“小姐,东西全送过去了。”

宁渊没有出声,只是颔了下首转身朝回廊深处走去,黑色的披肩拂过地面,深沉的色泽仿似染上了幽暗的空明一般。

赵府外的大街上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紫金红妆,让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这不是失了颜面的闺阁小姐摆着足以倾城的财富来招摇显摆,只不过是那洛家遗孤为了葬于九泉的先者能得以安息罢了。

赵卓静立良久,闭上的眼重新睁开,伫立着的身影也好像弯曲了一些,他踏出了赵府大门,缓缓朝那妆阁前站着的青年走去。

坚毅的眉眼,挺立的身姿,不怒自威的威势,和他十几年前送行的洛家儿郎一般无二的姿态。

那样坚毅的铁血一门,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向赵家、向这大宁的百官和守护的百姓讨一个说法,倒真是他平生都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若是那老顽固还在,肯定也不会把这口气咽下去。

赵卓嘴角慢慢牵出一丝苦笑,这才是云州洛家啊,哪怕十不存一,大厦将倾,也刚烈得能让天下为之侧目。

“赵卓感谢洛小姐送来的贺礼,他日必当亲上洛府道谢。”

站在前排的青年想是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紧着眉道:“不必,小姐说了从今日起,洛、赵两家过往皆断。”

年俊说完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犹疑。

过往皆断吗?赵卓把这话轻轻念了一遍,眼底头一次升起了一丝后悔来,看着洛家退去的众人,他朝站在身后一直没出声的赵然招招手。

赵然暗下了神色,慢慢走到父亲面前。

赵卓把手慢慢抬高,缓缓朝着铺陈十里的红妆指了指:“然儿,你不是一直在问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厚德,什么是天下吗?你看看,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让天下百姓无话可说的,就是民心、厚德。”

他的声音很淡,却有一种洗尽人生的苍凉。

他这声音也极低,除了赵然和赵南,想是也没其他人听见。

赵然和赵南随着他所指朝大街上望去,那些站在街道上本是道喜恭贺的面容全都不知从何时开始染上了肃穆,甚至有些人已经悄悄远离了这大婚的门口。

赵然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身上套着的大红喜服有一种惊人的灼热感,仿似连灵魂都被焚烧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一场悔婚罢了,却不想延续下来的后果却是远超于此的沉重。

能让百姓铭记的从来都不只是歌功颂德的恩德而已,用鲜血筑起来的信念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

正当众人沉默时,赵卓突然振奋起精神,长笑一声朝着街上百姓和宾客道:“今日犬子婚宴,相府大宴宾客三日,望各位尽兴。”

他说得豪迈,像是对突然发生的事毫不在意一般。听着的宾客哪有不应的,不管再怎么感念洛家当初的功德,如今握着实权的毕竟是这位当朝宰辅,俱都朝着府里重新走去。

赵卓看着重新挂起了笑颜的宾客,停在后面伫立了良久,直到赵南走过来亲扶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抬步朝里面走去,在他身后,是延绵数里的紫金红妆。

十六年前,那时候漠北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他也曾和坐在草地上的老友说过,他日两家联姻之日,必会亲自站在门前迎那十里红妆,宠她洛家女儿,传倾世佳话。

可惜……可惜……人活一世,终究是难得圆满。

赵卓慢慢朝里走去,一向儒朗笔直的身影却慢慢佝偻起来,就如一个真正的老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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