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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 一灯如豆, 摇曳的烛光下青年正独自闭目沉思着, 面前摊着几本翻开的书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老仆郑伯端着一盅热参汤进来, 恭敬地放在桌前,低声道:“少爷,刚煲的汤,您趁热喝。”
青年睁开眼睛, 露出一双黑湛湛水润润的瞳眸,明明是一派清润剔透的无辜, 在夜色下却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在看见面前的老人后他面色明显柔和了许多,嘴角弯了弯,点头揭开汤盅慢慢拿瓷勺盛着喝了起来。
郑伯仔细观摩着小主人的神情, 见他心情尚好, 忍不住犹豫着提到:“少爷, 现在您这面也稳定了,是不是该选个日子把少夫人接过来了?”
“咔”的一声,青年手中的瓷勺摔在了桌沿处,断成了两截。他看向照顾自己长大的老仆人,终于叹了口气,没忍心再说什么,只是按了按额头站了起来, 垂着眼轻声道:“……官衙事多, 再议吧。”
说完就径直走出了书房。
他能明白老仆是怎样想的。大周朝并不禁止娶纳男子为妻妾, 所以在郑伯看来,他既然与那人成了亲拜了堂入了洞房,那人就是他迟家的媳妇,他迟筵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自然要早日接入京中。不仅要早日接入京中,还要早日带少夫人还乡,拜祭过早逝的夫人及迟家列祖列宗。他从未曾对老仆坦言真相,郑伯也只能凭蛛丝马迹猜测他是不喜欢妻子与自己同为男子才迟迟不愿意将对方接来。
可真相却远非如此。
院子里,迟筵对着月色颤抖地撩开自己左面宽大的袍袖,只见白皙的左小臂上交错缠绕着一条一指宽的银色锁链,在月光下反射着银色光芒,如一条银蛇般最终扣住了他的手腕。这东西不重,戴久了就习惯了,也不会影响日常活动。
但迟筵望见这链子便不由得心生战栗——这是那东西锁在他身上的。
他还记得他离开的那天早上,天很阴,窗外雾蒙蒙的,屋内还很昏暗,透过暖绯色的帐子更是看不清外面的情形。男人一面压着他吻他,一面伸出左手搭在他被银链束缚在一起的双手手腕处,灵巧地拨动手指解开银链上的暗锁。
两手终于重获自由,迟筵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男人拉起了他左手手臂,将整根银色链子缠绕在上面,最终在手腕处牢牢锁住。
他他睁着圆滚滚的黑色眼睛惶急又愤愤地看向对方,对方却只是轻笑着,俯身在手腕的锁头处印下一个吻:“……乖,可别想着跑,等我去找你。”
吐息冰冷,眉目随着笑意弯起,漆黑的眼睛却深不见底。
轻罗帐外红烛噼啪着燃到了尽头,烛火下,帐子上却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影子。
庭院中,迟筵闭了闭眼,重新放下袍袖,掩住了那段精致的银链。
早在洞房花烛那夜他便知道了,他的新娘本人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图或打算——与他拜堂成亲的新婚妻子,并不是人。
迟筵离开后,郑伯独自在书房打扫,把汤盅收回后厨后望着天边的月亮,想起小主人,忍不住摇头叹息。
他是逃难时被迟筵母亲捡回去的,对他而言对方于他实在是恩同再造,更不要说他本身并无妻儿家室,一直看着小主人长大,虽然始终恪守主仆本分,但对小主人的关切也是半点不作假的。他知道少爷这些年里过得不容易,如今眼看着少爷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在朝廷谋得了差事,称得上是前途无量光宗耀祖,却又因为家事而郁郁寡欢,自然忍不住心里着急,只想撮合得他和少夫人恩爱和谐,琴瑟和鸣。
迟家在观清一带也算有一定名望,族中子弟为数不少,而迟父是族中比较旁系的一支。迟母原本是当地一名孤女,独自居住在附近山上的竹屋里,一日迟父同友人上山踏青却在山中迷路,恰好遇见了在溪边浣纱的迟母,顿时惊为天人,自此茶饭不思,日日去山中探望佳人,两人互通情意之后更是一意孤行地将对方娶回家中。
谁知道好景不长,迟母进门三年都未曾有孕,在族中饱受责难,族人纷纷劝迟父纳妾,族中长辈更是不断给他施加压力。在重重压力之下,迟父对妻子的爱意也慢慢消退了,开始做起纳妾准备。
而就在这时迟母终于有孕,并平安生下一名男婴,取名为“迟筵”。可就在迟筵降生一个月之后,迟母的身体却渐渐衰弱下去,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她自知命不久矣,竟然在最后抱过儿子一次之后让婢女把不满百天的儿子抱出去,独自在屋中点燃了床褥……最终火被及时扑灭,但迟母也在火中香消玉殒。
迟母去世后不久迟父就有娶了续弦,继室又很快给迟父添了一对儿女。
继室掌管家中各项事务,她不喜迟筵,迟父在继室影响下也对自己这名长子不甚上心,在家中迟筵免不了受许多苛待,全靠郑伯及几位曾侍候过迟母的婢女暗中护持。
郑伯来到迟家后救过迟父一命,是忠心护主的典范,做事又可靠,所以被迟父提拔做了管家。继室进门后虽然不喜欢对迟筵忠心耿耿的郑伯,但又不好找借口对这族中有名的忠仆做什么,便慢慢安排自己的人手排挤他。
郑伯一心要看护小主人平安长大,也不在意这些,只慢慢忍耐下去。
好在迟筵是迟父这一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到了年纪后顺理成章入了族学,因为天资聪颖而被先生们大力称赞,被族中长辈寄予厚望,因而在念书这方面继母还没法给他使绊子。
迟筵也不负众望,年纪轻轻便一连过了童试和乡试,只待上京去参加会试。
这下迟筵在族中更是地位大增,连迟父都以这个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儿子为傲。可迟筵继母却心中嫉恨,她也明白自己当年是怎样苛待迟筵的,嫉恨同时还担心对方真有一日衣锦还乡后回来报复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趁机彻底除掉迟筵。
迟筵从家中启程准备赴京参加会试,除了郑伯还带着族中及家中配给的两名小厮。走到半道上两名小厮说去解手,可却都一去不回。郑伯毕竟多几年人生经历,也对家中女主人有所提防,见状就发觉不对,猜测那两名小厮是都被对方收买了,便赶紧让迟筵骑马离开。
没想到那两名小厮给马下了药,没跑两步马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而这时后面已经有山匪追了上来,想是对方还暗中给山匪报了信。
主仆两人无奈之下只有离开官道徒步向山里跑,好不容易甩脱山匪,天色也暗了下来,视线变得模糊,行李都已经在奔逃的时候丢下,更糟糕的是迟筵腿部被树枝划破一道极深的伤口,只用撕下的衣服简单做了包扎,而此时又开始渗血。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主仆两人正在山中又累又饿不辨方向,不知该如何下山,天上又开始下起瓢泼大雨。迟筵身体受不住,渐渐发起热,意识也时昏时醒极不清明。
郑伯伸手去探小主人的额头,只觉触之所及一片滚烫,心中暗道不好,明白当务之急一定要给少爷退烧。可这荒山野岭中,连下山的路也分辨不出,一个人家也无,更不要说是医馆了。
就在他心中焦灼之时,抬眼却看见不远处山坳间一片灯火辉煌,郑伯再顾不上许多,当即用衣服把迟筵裹起来,背到身上便带他向灯光处跑去。
跑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座极为富丽堂皇的府邸,正门处蹲守着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青铜凶兽,玄色大门上镶着两枚沉重的镀金门环。
郑伯将迟筵安置在一旁便上前去扣门,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两名穿着鹅黄绫罗长裙的妙龄少女从中走了出来。郑伯也没太大的见识,只觉得两位少女衣饰精致,打扮得比家中女主人还要华贵,就以为对方是此间的主人,虽觉得主人亲自来应门有些不对,但也没来得及细想,直接扑通一声在门前跪下,声泪俱下地恳求二女救自家主人一命。
两名少女见郑伯这样也有些无措,连忙弯下身子去扶他。
其中穿鹅黄罗裙年岁稍长的那位女子思索片刻道:“今晚留你们借宿一夜倒是无妨,但你们得老老实实的,千万不能惊扰我们主人,明日一早就要离开。”
这女子讲话毫不客气,但郑伯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听对方愿意收留他们便已是千恩万谢,站起身后连连道谢,再跑到迟筵身边将他扶起来跟随两位少女进去。
走进大门之后却更觉这家府邸非同一般,气势非凡,亭台楼阁处处精致,抬眼所见皆是雕梁画栋,檐角下挂着一盏盏琉璃灯笼,远看如千万点繁星随风摇曳,正中央曲径回廊环绕着一汪碧湖,在夜色灯火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富丽中自有几分精巧别致。
玄色大门在两人身后合上,那名年纪稍小眉眼弯弯的圆脸少女引着两人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为两人打开房门,柔声道:“二位不要怪姐姐说话直白,她也是为你们好,怕你们惹上不该惹的麻烦。您两位今晚千万不要离开这间院子,明日一早我就送两位离开。”
说罢少女便告辞离开,片刻后又送了祛湿退热的药草过来。郑伯道谢后自去院子中的灶房里烧了热水熬了药,并侍候着迟筵把药吃了。
“这宅子有些古怪,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间院子,咱们方才进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只有那两个小姑娘。”郑伯一边收拾药碗一边嘟囔着。
迟筵喝过药又歇了一会儿,换下了湿衣服,擦干了身子,感觉好了许多,闻言便道:“这家主人恐怕不是一般人,规矩严,咱们歇一晚,明天就听那两名姑娘的话尽早离开吧。”
郑伯应是,主仆就此歇下。
可天不从人愿,第二日一早天阴沉沉的,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这样的天气,不要说出山,恐怕走出大门都困难。
迟筵还有些低烧,全身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见到这幅光景,两名少女也不好把人赶出去,只能让两人再住一天,还给他们送来了药和吃食。
结果到傍晚的时候迟筵的烧非但没退,反而发热更加厉害了,那两名少女却都没再出现。郑伯心急如焚,再三思虑还是以迟筵安危为重,也顾不得两名女子再三的叮嘱,匆匆走出院子去找人。这府邸虽然建在山里,但按常理讲以这府邸的规模这府里一定有专门给府里人看病的大夫,郑伯就想请人来给自家少爷瞧瞧病。
郑伯去了许久都不见回来,迟筵睡了一觉觉得精神稍好些,烧也退下去一些,不免担心老仆老眼昏花冲撞了这府里的贵人,又怕郑伯是腿脚不利索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
这么一想就再也坐不住,勉强扶着床下了地,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虚软,也使不上力气,但还是扶着墙慢慢向前走着,走了两步后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迟筵此时初出茅庐又有几分年轻气盛,自觉如果真是郑伯不小心冒犯了主人家,也该自己出面去劝解。又觉得自己毕竟是要去参加会试的身份,主人家说不定也会卖自己几分面子。而且自己主仆二人借宿此间,按道理讲也是该拜谢一下主人的。
此时已是傍晚,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去,夕阳映照下天边铺陈着橘红紫黄的大朵云霞。迟筵走出院落,也不辨方向,原本想找府中侍从仆人打听一下,但走出许久竟连一个人也看不到。
他正觉得奇怪,只见前面出现了粼粼水色,眼前是一汪碧湖,想来这府中水系全部相连。湖水之前站着一名青年男子,头束玉冠,身穿黑色锦袍,正背对着他看湖水。
迟筵看对方衣饰不凡,猜到对方地位不一般,脚步顿了一顿,上前询问道:“敢问公子可是这府中主人?”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墨黑色的眸子定定盯住他,微微暗了一下,半晌后突然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皮肤苍白,像是终年不见阳光一般,但纵然如此也遮掩不住一身容颜气质。他声音冷淡,自带上位者气势,迟筵被对方威势所迫,微微缓了片刻才顺着对方的问题把自己如何上京赶考,如何被贼人迫害逃入山林,如何生病迷路无奈之下到府中借宿,又是如何发现老仆不见之后心急如焚外出寻人的种种一一道来。说完之后向对方先是连连致歉叨扰,又是连番的感谢。
那人听后似是思忖片刻,而后抬起手指着吃筵来时方向道:“你从这里往回走,你家老仆人很快便会回去。”
迟筵觉得这人有些古怪,这话也说得没头没脑。他怎么就知道福伯很快就会回去?但潜意识里他心中有些打鼓,又不敢再问,于是只好讷讷地道谢,转过身沿着原路返回。
他却没看到那男人一直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定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迟筵回到院子中等了片刻还不见郑伯回来,正按捺不住要再出去寻人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郑伯回来了。
老人家一进门就连连叹气,说是自己走出这院子后不知怎的迷了路,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既没法前进,也没法后退,如果不是青天白日之下,还以为是遇见了鬼打墙,直到方才才不知怎的又找到了回来的路。可这一趟既没找到大夫,也没遇见旁的人,不能找人来给迟筵治病,老人心中还颇为愧疚。
迟筵连连宽慰他说自己已经好了许多,郑伯洗洗打量小主人的神色,发现他精气神的确好了不少,这才放心下来,拿着那两位姑娘早上送来的药材去给迟筵煎药。
很快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迟筵喝完药,主仆两人商议着明日一早就离开。
可这晚上迟筵却睡得颇不安宁,半梦半醒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牢牢箍住,那东西周身冰冰凉凉的,他初贴上去觉得舒服,不由自动自发地向对方挨去,脸也向对方身上蹭。可久了就觉得被拘束得难受,整个人都被紧紧圈住,身子也凉得受不住,便下意识地小声呜咽着要跑。
然而想跑也跑不掉,他往后躲,那东西就更近一步地缠上来,也不再是仅仅把他箍在自己怀里,反而肆意地作为……迟筵和对方紧紧相贴的地方凉得难受,内里又被撩拨得一阵阵火热难耐,偏偏意识又昏昏沉沉地醒不来,只能任对方为所欲为,于是便这样冰火两重天地和那东西纠缠了整晚。
这一晚他又怕又累又惶急又难受,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浸湿了,黏黏腻腻得难受。
第二天醒来后他却不觉得疲乏,那种春梦般的黏腻感也消失了,反而只觉得周身神清气爽,周身的病已然全好了。
他们住的这屋子分为里外两间,迟筵睡在里间,郑伯为照顾他就睡在外间。迟筵醒来后试探着问郑伯:“阿伯,昨晚可有什么人来咱们这里?”
郑伯摇摇头:“不曾,老奴一直守在外面,不曾看到有人过来。”
迟筵摇摇头,将昨夜一切都归于臆梦。
郑伯像往常一样侍候着迟筵洗漱,随后便开始整理床铺,突然腿一软,便倒在床铺旁边直不起身来。迟筵连忙过去伸手去扶,将郑伯扶到床上躺好,只见老人家双眼紧闭,手脚轻微抽搐着,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晕红,口中哆哆嗦嗦发出牙齿碰撞的声音。
迟筵大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这是门外传来敲门声,迟筵连忙过去将门打开,外面站着那天晚上将他们主仆二人迎进来的两位少女。
迟筵匆忙将二女迎进来,请她们帮忙探看郑伯的情况。没想到年长女子见到郑伯样子后脸色一变,看向迟筵蹙眉郑重道:“他是不是出过这个院子?”
迟筵想起二女之前的叮嘱,心中发虚,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是,之前我病重,郑伯他放心不下所以……”
他话未说完年长女子已经挥挥手打断了他:“不必说了。这位老伯两只脚都已经被拽进了鬼门关,若是听我的,你就趁早带他离开,找个好地方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迟筵一听就愣住了,在他看来郑伯之前身子一向硬朗,不过是突然生了急病,这姑娘却连大夫都不请就下了这番论断,直接说郑伯要不行了,不解之余他也隐隐生出几分怒意,脸上显出两分薄愠。
小一些的那位少女也劝道:“公子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姐妹两人曾百般嘱咐两位不要离开院子,但二位既然没有遵守,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还是早些让老人家安息吧。”
客随主便,迟筵知道没有听二女的嘱托是自己主仆的不对,若是冲撞到主人家给两位少女带来麻烦也确实不美。但牵涉到老仆的生死,他也不免有些急怒,对两名女子道:“我也出了这个院子,照你们这么说,我是不是也该死了?”
两名女子面上显出一丝讶异,彼此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年长女子开口道:“我姐妹俩好心放你们主仆进来歇息避雨,没想到最终却是害了你们。我看你生机尚存,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要是还要命,就听我着我背着这老人家赶紧走,好好把老人安葬了,你只要能在日落之前跑出这山里,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你要是不听我的,这里有剩下的草药,你试着给这位老人家喝了吧。只是我还要提醒你一句,王母仙丹也救不了已死之人,他两只脚都被拖进了鬼门关,剩下的不过是时日问题,你一意孤行,怕是要把自己也搭在这里。”
迟筵当然不肯照她们所说的那样把郑伯带出去就此葬了,只是眼下也找不到大夫,他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绷着脸谢过两名女子后亲力亲为给郑伯煎药,再侍候着老人家喝下去。郑伯身上出了一身的汗,他又给老人把汗湿的衣服换下去,用干布巾擦干身子,再换上晾干的衣服。这一忙起来,就忙到了日暮西垂。
他不放心郑伯,让郑伯睡在里间的床上,自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支了张榻,见老人安稳下去才合上眼和衣睡去。
然而这一觉却并不安稳,迷蒙之间他又做了和昨晚一样的梦,却比昨天那混混沌沌的感觉更加清晰。
他梦到似乎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到他榻前倾下身去,亲吻他脖颈脸颊,他伸出手去推,那人反而把手探进了他衣里肆无忌惮地摸索起来,他想要挣扎,却被那人一把抱了起来,直直抱出了院子,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到床铺前才把他扔下,然后倾身压了上来……
梦里的情景比前一日的更加孟浪,他隐约记得自己的衣服全被撕毁坏了,勉强几缕挂在身上,也皱皱巴巴的脏污的不成样子……最后似乎那人拿了一件黑色的绸缎制的外袍过来,直接将他裹了起来,又抱回了他住的院子……
迟筵从梦中惊醒,左右看看,只见天光大亮,明显已经是日上三竿。郑伯还在床上好好地睡着,呼吸平稳,只是依然没从昏迷中醒来。
迟筵寻思着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此告辞,带郑伯下山找个大夫去好好瞧瞧。
他低头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只见他内里衣物俱在,的确是他自己的衣服不错,外面却裹着一件陌生的黑色袍子。那袍子质量极好,明显用的是上好的绸缎,入手如水般稠滑,做工精致,袖口袍脚处都用金线勾勒出细致华贵的云纹图案。
说陌生也不确切,毕竟他昨夜梦里似乎是见过这件衣服的。
迟筵一下子涨红了脸,身子微微发起抖来,难道说,昨晚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梦,他真的在自己房间里被不知什么人劫了出去,如梦里那般为所欲为地狎玩过?可他为何一直没有醒来,虽有知觉触感,却一直觉得不真切,只把那当做一场梦,难道是吃喝的东西不对,不知不觉中着了道?
但这样的话他又说不出口,他自小跟着先生饱读圣贤书,把礼义廉耻看得极重,那样的事,分明就是不讲廉耻,正人君子怎么能做得出说得出?他只能把这件事藏在腹中,等两名女子来后只轻描淡写地和对方说自己打算离开,带郑伯去山下寻医。
他拿出身上剩的盘缠要给两名女子做谢礼,两姐妹也坚决不收,男女授受不亲,迟筵无奈之下只好又把钱收了回去。
那妹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姐姐一把拉住。那年长女子已经被迟筵这般一意孤行不听劝告的行为惹怒,不愿妹妹再和他多费口舌。
于是姐妹俩就看着迟筵拿上所剩不多的行李背上老仆离开,待他走出大门后才开始收拾洒扫屋子。
妹妹打扫到里间,突然惊呼了一声,姐姐走了进来,刚想斥责妹妹大惊小怪,就见妹妹手中捧着一件黑色外袍,手足无措地站着,满面惊惶,望着她道:“姐,姐姐,这是……主人他怕是已经发现我们放生人进来了。”
迟筵背着郑伯向山下走,他一介书生,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又没在野外生活的经验,背着郑伯一个成年人走走停停歇歇,还不时迷失了方向,又要重新绕回去。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经渐渐偏西,天上乌云开始聚拢,不一会儿竟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不过还好初时雨不大,迟筵咬了咬牙,一鼓作气背着郑伯向山下跑去。
突然间他听到耳侧有磨牙的声音,他有些疑惑,回头去看,只见郑伯双眼紧闭,眼珠滚动着,喉咙里嗬嗬作响,不住地磨着牙。
他以为郑伯是又犯了病,连忙唤了两声“郑伯”“郑伯”。老仆却不理,只一再挣动着,猛然间睁开眼睛,两眼向外爆突,脸色泛青,嘴里也生出了两枚獠牙,张开嘴就要向迟筵身上咬去。那样子不像是平时和善忠心的老仆,倒像是某种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迟筵骇了一跳,连忙挣脱,郑伯失去支撑直接从他背上摔了下去,面色恢复了正常,却也再次陷入了昏迷。
迟筵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碰了碰老人,郑伯毫无反应。迟筵终究做不到把老仆一人丢下,一咬牙再次把郑伯背到了背上,快速冒着雨向山下跑去。
然而直到天彻底黑了下去他还没能找到下山的路下山,他一个人又冷又饿又急又怕,突然望见不远处有灯火光芒,心下大喜,连忙想着那方向走去,心说有人家就好,至少能买些吃食、再借宿一晚,明早天晴了问问下山的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请来大夫给郑伯瞧瞧病。
然而走到近前后他的一腔期望却完全凉了下去,只见那是一座极为富丽堂皇的府邸,正门处蹲守着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青铜凶兽,玄色大门上镶着两枚沉重的镀金门环。富丽庄严,恢弘而堂皇,正是他上午刚刚离开的那处府邸。
迟筵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再上前去敲门,背后又传来了磨牙的声音。
迟筵瞬间又急又怕,甚至不敢向后看一眼,正要放下郑伯去叩门,那两扇玄色大门却自己从里面打开了,依然是那对姐妹迎了出来。
说也奇怪,见到这对姐妹之后,郑伯就又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回两名女子再看向迟筵时,眼中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东西,似是怜悯、似是无奈、似是叹息。迟筵却一无所觉,颇为尴尬地走上前去对两名女子道:“两位姐姐,劳烦再容我们主仆一晚,今天出去时迷了路,不巧又下了雨,走了一天,竟然又走回了这里。”
那两名女子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似乎是早有预料一样打开门,让他背着郑伯走进来,又带他们回去了之前住的那间院子。
替两人点上灯,安排好一切后姐妹二人却没走,而是站在灯火下幽幽看着迟筵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要你答应一桩亲事,主人就会出手救了这老人家性命。”
迟筵却兀地生起一腔怒意,看来这里的主人的确是有法子能救郑伯的,确偏偏见死不救,要用什么亲事来作为要挟。不要说是亲事如何,他单纯是不齿这种以命相胁的行径,不是君子所为。
但这家人又多次在危急之时收留了他主仆,人家也确实没有义务要替郑伯治病,因而迟筵也说不出更重的话,只是扭过头去道:“姑娘不必说了,明日一早我主仆二人就会离开。”
年长女子点了点头,也没强求,只是再次说道:“那你听我一言,明天一早尽早把老人家安葬了,自己早些下山去吧。”
迟筵闻言心中怒意更盛,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只板着脸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就此就在之前的屋子里安顿了下来。
躺在床上之后郑伯的情况好转了不少,身子也不再颤抖,那让迟筵胆战心惊的磨牙声也消失了。只是老人脸上蒙了一层青灰之色,就好像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厉鬼一般。
但迟筵是老人看着长大的,即使郑伯这个样子他也不觉得多害怕,反而觉得心酸担忧。他去院子里打了水烧开,用热水给郑伯擦洗了全身,又小心地给老人穿上衣服,盖上被子。
他不愿意接受这家主人的胁迫答应劳什子的亲事,但当然也不会按照那年长女子所说找个地方把郑伯葬了自己上路。迟筵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天一亮就走,无论如何也要带郑伯找到大夫看病。
他怕郑伯出事,自己在外间察觉照看不及时,于是也没脱衣服,就和衣坐在屋里的木椅上,趴在木制书桌上凑合地闭上了眼睛。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他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站在桌子前在看他,却疲倦得睁不开眼睛。
接着他感到面前那个“人”伸出了手,那双手修长有力,却凉得沁人,顺着他眉眼、鼻梁一路滑下,最后抚上了他的唇。抚弄了片刻之后,那双手又继续向下,沿着他松松垮垮的外衫衣领探了进去,在他胸口处肆意揉捏着。
迟筵一半清醒一半昏沉,在黑甜的梦境中□□了一声,挣动了一下身子,那个黑影却趁机将两手都探了进去,随后掐住他的腰,将他蛮横地推倒在坚硬的木制桌子上……
迟筵第二日醒来时觉得头脑有些发昏,他勉强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都还好好穿在身上,浑身上下也没有粘腻不适的地方。
他依稀记得些昨晚的情景,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绮梦一场,醒来便了无痕迹。
迟筵的脸不由得红了红,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他可从未做过这种梦,更不要说梦中情景如此荒唐……竟然是他百般哀求婉转地雌伏于他人身下。
迟筵摇了摇头,努力将头脑中那些绮念全部赶走,看向窗外时只见天边已经泛起白光,连忙转身收拾行囊,而后将尚在昏迷中的郑伯背在身上。
他找不到那两姊妹辞行,索性留了张字条连同一张银票便自行离开。
他在府中的时候看天色还好,没想到一出了府门天色就暗了下来,黑压压地罩在头顶上,令迟筵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迟筵惦记着郑伯的情况,丝毫不敢耽搁,选了条看上去最平坦开阔的路沿着走下去。
在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年长女子看着迟筵留下的那张字条,脸上神色莫名,半晌后叹了口气:“……倒是个重情重义的迂腐书生。”
妹妹在旁边瞧着,秀美的脸蛋上显出几分担忧:“姐姐,你说他们能出得去吗?”
年长女子缓缓摇了摇头:“……带着一个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怎么也离不开这死地……有心饶他一命,他却执迷不悟。”
“也不一定……”那妹妹哆嗦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物一样,颤声道,“他要是从了主人,也就……”
年长女子没有说话,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她姐妹二人即便是在阳光之下,脸上也苍白得毫无血色。
即使早已不是阳世之人,她们却还保有着几分为人时的性情,如何能不明白,一个好好的活人若是嫁给主人那样的鬼物,怎么能逃脱得了被拆吃入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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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给本子写的番外,状态不太好,写的一般般,姑娘们见谅。
本子不打算做了,就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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