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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3章 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47)

作品: 从维熙文集 |作者:从维熙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6-29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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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过慨而慷——《灵肉之裸》序]

儿时,听我的清末秀才爷爷说过:从姓的祖根在山东。清朝时,不知哪位皇帝发布的一道移民令,于是胶南一带百姓,便听从帝王旨意,随着山东的一批移民到了河北宁河县,屯垦盐碱荒地。那地方太苦,连水都是咸的,到了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便又从宁河赶往河北冀东玉田。

大概是在80年代初期,我和文友李国文、叶楠等去内蒙古讲学。一天,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突然到我下榻的宾馆来访。他说他从呼和浩特的报纸上见到了我的名字,便到宾馆来找我了。

“您是……”我给老者倒上一杯茶,“您是来谈文学方面的事情?”

“不。我不是你的叔伯哥哥,就是你的叔伯弟弟。”

我不无惊异地望着这位体态健壮的长者,并搜索着我的记忆,但无论如何,我难以和这位兄长“对号入座”。我的堂兄堂弟只有五六个,由于历史这条浩瀚大河的冲刷,分布在大江南北,唯独没有在内蒙古工作的血缘弟兄。

老者告诉我:他和我是山东老家一条祖藤上的瓜。我仿佛悟出了一点什么,因为从姓在全国极少(许多人把从姓误混为丛姓),老者又是由山东来内蒙古工作的,远祖是一家人的可能性极大。

老者跟我攀谈起来。他说他查阅过从姓留下的家谱,山东省老辈子从姓中的一个支脉在清时迁往河北,留在山东未走的从氏后裔,皆居住在胶县(今胶州市)的从家屯。现在从家屯还有几百户人家,杂姓的只有几户,其他皆姓从。但令老者感到愤然的是:由于文字改革“叢”和“從”简化成“丛”和“从”之后,一些从家屯的后代,因为闹不清这是两个家族的姓氏,居然在村口黑板上书写上了“丛家屯”的字样。他说:“我在从家屯辈分最高,去年夏天回家探亲时,我把那群没文化的从氏小子和丫头给训了一顿,并责令他们把祖姓更改过来。”

看老者一副严肃的神态,我不禁失笑起来:

“老大哥,姓氏只是个符号,何必那么认真呢?”我说,“报纸、刊物上经常把我的姓氏误印成‘丛’!”

“你提抗议了吗?”

“没。”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有那么严重?”

“跟你讲一段家族历史,你就明白了。”我的这位长兄侃侃而谈了一段我当真不知道的远祖往事:据史料记载,从氏家谱可追溯到西汉年代。汉室帝王刘邦取得政权之后,开始戮杀功臣,其中一代雄杰韩信就是其戮杀对象之一。当年韩信身旁有两员副将,其中之一名叫从公,韩信遇害之后,其溃散后的部下四处躲藏,从公率残部窜入山东,本想卧薪尝胆,以雪韩信之冤,但终因人单势孤无回天之力。他最后落脚于今日胶州市从家屯,从此有了从姓家族。“我们是忠臣后代,怎么能不珍惜我们的姓氏哩!”他说,“我们不能忘记历史,当然更不能数典忘祖!”

也许是从这一天起,我对山东萌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我的祖荫之大树,根须伸延在这块热土。适逢癸酉年新春前夕,我写此短文,一对远祖的故土故人抒怀思念;二祭奠我的血缘根祖,因为在西汉年代,那是一首慨而慷的悲歌。时至20世纪,慨而慷在我身上已然无存,但有的却是一路悲歌。二十年的劳改流放生涯,颇似风中柳絮;二十年后重返京华,我已至当年祖先从公年纪,能否在此斜阳黄昏之际,有一点点慨而慷的记录呢?我常常对镜自拷自问……

1993年8月30日于北京

[《春天织梦》散文集序]

人不可无梦。

无梦的人是长着五官和四肢的木偶,是空具肤肌和二百多块骨骼的骷髅。梦是人类精神的变形与延伸,没有了这种精神张力,活着实际上是另一种死亡。

春日的梦,伴随着草木萌发,常带有“庄周梦蝶”的孟浪与狂放。当惊蛰雷声摇醒沉睡的大地之后,草芽梦想出土,柳絮渴望新腾,浪子梦呓花蕊,靓女梦想霓裳。只有耕耘者,在梦中乞求潇潇春雨;没有春旱,才有秋季的收成。人间万物都在希望中织梦,只是春天的梦,常常少了耕耘者的务实精神,多了些铅华粉黛的色泽,使一些浮女浪子,像春日的天气一样,变得懒洋洋,在梦的幻觉之中,断了筋骨,死了人的精灵。

夏季的梦,没有主调,在那庄稼夜里拔节上长、布谷在天空啼鸣的时日,天空时而骄阳似火,时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因而夏日的梦,常常变得像数学中的无极变数,难有一个梦的模式范畴。庸者常常在闷热之夏,企鹅般地梦游南北极冰川,因为那儿可以躲避炎夏的蒸烤。而那些耕耘者,从来梦里不出现“水下龙宫”,梦里出现的常是雨过天晴,彩虹升腾于天穹,滴青的玉米叶子变成了片片翡翠,颗颗稻谷粒儿,变形成了白色珍珠。

秋时的梦,色彩斑斓得如同童话。黄的是野菊,红的是枫叶;唱歌的是南归的雁阵,伴奏的琴筝是秋天小溪的流水。大自然对于在夏日挥汗如雨的耕耘者特别厚爱,让他们在似梦非梦中高筑粮仓。进入梦境之后,男人头戴向日葵编织的花环,女人发髻上插着各色的野菊花,在云海与蓝天遨游。他们的孟浪永远与春天的梦无缘,而分娩在金色的秋夜。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圆,他们揽月于怀,把月亮当成月饼送进嘴里,直到笑醒了为止。

那春日梦怀升腾的柳絮,以及夏日逐水之浮萍,在此瘪囊之际,梦也似乎变得十分干瘪,他们在似梦非梦中最常发的梦呓是骂爹骂娘:“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为什么看不见老子我的存在?”“为什么人家吃蜜,我吃糠?这是旧世道死尸还阳!”当他们梦断瑶池之后,秋天不作回答——秋天是个法官,它很公允,也很严酷。它使春日的花蕊变成片片残红,把贪花之蝶锁进茧里为蛹。

冬季的梦,富有冷色。可能是冰铺雪盖的原因,大自然显出春、夏、秋所没有的庄严肃穆。被雪霜覆盖着的棵棵老树,像罗丹雕塑刀下的《思想者》,弓着身躯,低垂着头颅,在对走过的春日、夏时、秋季的往昔回首。因而在寒风吼叫的冬季之夜梦中,常常孕生圣哲和诗人。他们都喜欢在冬夜长思,一盏青灯下撒种。他们写梦、画梦、寻梦,梦中的自己,就犹如雪原中沉思的一株株老树。唯一不同于无言老树的是,他们不仅仅在梦中追忆虫叮蚁咬的往昔,还关注着窗外那片天地的未来。他们也不同于那些在田野上的耕耘者,冬闲时可以在酣睡中放歌,不,在漫长的冬夜梦中也要青灯冷对,在方格格里播下梦的种子——他们收获的季节常常不在秋时,而在春日……

[华艺出版社《从维熙文集》自序]

编选这八卷文集,是一次并不轻松的自我文学之旅。有的作品使人欣慰,有的作品使人怅然;因而心绪有时如登上峰峦,有时又如跌入低谷。

大概是在1986年,张贤亮曾在《文汇月刊》上写过有关我的一篇文章,题曰:《我写维熙》。他说对于我和他这样命运坎坷的作家,文学的“黄金时代”从平反之日就开始了。这话讲得十分准确。蕴藏于腹地的地火岩浆,其实早已在内心自燃,因而在新时期文学之始,我没等待什么信号,就产生了文学井喷的奇观。他还自信我们这些历史苦难儿的作品,至少会给历史留下一点什么东西。也许这话不是他孟浪的预言,而是科学的推断,因为自古至今,“磨砺出青锋”“苦难修真经”,算是一条定律。如果文集中某些篇章的生命,能比我活得时间更长一些,也就不枉来人世一回了。

“大江歌罢掉头东。”时间和历史的狂涛,淘尽了千古文人的灵与肉;但是他们灵犀之火碰撞而成的文字,有的却与世长存。哪怕是流星的瞬息即逝的光束也好,它总算在漫漫夜空,抛物线般滑过天宇,留下燃烧自己的悲壮一幕。

查阅一下我的创作年表,我从1951年1月1日以碧征为笔名在《光明日报》发表稚嫩的少作,到编辑我这八卷文集的1995年春初,逝水流年已然过了四十五个年头。但仔细推算一下我从事创作的时间,却不足四十五个年头的三分之一。1951年到1957年的六年多光景中,我的本职是学生、教师、编辑、记者,属于业余创作队伍之行列;1957年至1976年,我沉沦于社会底层二十年;1979年我重返京华文坛之后,又有五年多的时间主持一家出版社的工作,七年多的光阴滥竽充数于中国作协党组。从这个意义上看,八卷文集的出版,至少说明我没有虚掷光阴,没有愧对无情而悭吝的时间老人。我把一块已经停摆了的挂钟,时针拨到下午4点,放在我书房之内,意在时刻提示自己生命已进入黄昏斜阳光景,要“老牛自知夕阳短,不待挥鞭自奋蹄”!

之所以如此苟求自己,实因二十年开掘的这口深井,还有许多待写的东西没有完成。文集中收录的《走向混沌》我刚刚写完第一部(1957—1962)。其续集《折梦桃花源》以及长篇系列《逃犯》第二部,刚刚动笔不久,因而轻车肥马、游山玩水,怕是与我绝了缘分。即便偶然为之,也是为了解除过度劳累,缓冲一下中枢神经,为新的冲刺做精力上的准备。

感谢云南“宏达集团”和华艺出版社能把我的拙作纳入他们的出版视野。也要感谢生我养我的故土,家乡的“豪门集团”把文集的出版,视为故园的一件文化大事。为此,我在编选文集时,不得不严谨从事,尽量去粗留细,沙里淘金。尽管如此,历史留给中国文学的某些烙印,在作品中还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文集中的全部作品,都呈现着一个历经苦难的作家的良知以及他对这片黄土地的真诚。仅此而已。

趁此八卷文集面世之时,我还要向昔日保护、爱护并关心过我的评论家、编辑以及厚爱我的读者,表达一个作家最真挚的谢意!

1995年4月18日于北京团结湖

[且当蛙语——《从维熙海外游记》序]

我若同一只蛙。当我在井底时,觉得天空只有方寸之大;好在井内有水,我有在井内游来游去的自由。由于这一孔之见,我把苍茫宇宙与世界经常都视若乌有,我认为井就是全部所在。

大概是从80年代初期,我这只蛙被从苦井中捞起,借天宇之间的震撼魔力,我得以到了江河湖海,方知中国古代成语词典中“井底之蛙”的真正含义。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已然认识了世界。尽管在这十几年中,我前后走访过地处澳洲、欧洲、美洲的一些国家,以及我们的近邻日本,但这世界在不断像魔术家那般,变幻着色泽,拓展着人类生存领域的空间,因而献给读者的这本作家看世界的书,难免会随着时间的逝水东流,而变成纸页逐渐发黄了的废纸。比如,曾经被称为“希特勒帝国”的德意志,我于1987年叩访它时,那围绕在东西柏林之间,还存在着一条标志着两个世界的柏林墙,现在,它已经荡然无存,东德和西德统一成了一个德国。

其实,历史就是发黄了的落叶,它总要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死亡,不断更新。重要的意义在于,在发了黄的枯叶上面,不仅展现着人类的昨天,还孕育着人类的今天与明天。因而,每一片落叶上的茎脉,都如同一条历史的河流,既可使人回溯寻根,又可沿河放舟而下,使人像神那般预卜人类的未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在瀚海书林当中,一切书就无过时之说。特别是对中国这个封闭了许久的泱泱大国来说,鸟瞰世界风情与赏析世界变幻,更有着不可取代的深刻意义。

当加以明晰的是:井边并非一切浑然,对比海的喧嚣与浮躁来说,它有着东方文明的宁静和深邃。我书中写到在柏林相识的龙应台,她于90年代初期来我家做客时(她家居德国),认为东方道德文明,有着西方世界无法比拟的圣洁。她看见我和我的妻子,在家庭生活中无微不至地关怀、敬重老人(我的母亲),深感西方世界的人情薄如一张冥纸。

“蛙语”到此搁笔。读者读过这本中国作家看世界的书后,当会自有评断。

1995年12月29日于北京

[散文絮语——香港版《男儿山女儿河》代自序]

什么是散文?散文是文学品类中的自由落体。它是诗的姐妹,听命于心灵情感的呼唤。

风花雪月是散文,落红流水是散文,蓝天白云是散文;凝重哲理是散文,金戈铁马是散文,人生咏叹是散文——只要是以一支有情之笔,将其真实感受编织成为一个方圆。

如果说文无定式,散文就更是一匹无缰之马。这并不意味着任何文字,都可以戴上散文这顶金冠的;散文不是文字垃圾,不是其他文体的下脚料;它的内在魂魄是诗的思绪、剑的风骨、冰的晶莹、霞的光泽。时下有的散文之所以成了杂什货摊,在于行文者在酒中掺水,以虚情假意取代真情——这样的文人,是文学的嫖客。

散文中的精品,都不是文字的堆积物,而是无管之乐、无弦之琴;其内在音韵有时壮若大山回声,有时又静若游丝;在无声与有声之中,让人血涌心扉,或让人久久痴醉。

散文的真正品格巍峨如峰,令人高山仰止。正因如此,自古以来的文学行者,都留下攀崖而上的墨痕笔迹,以求在其中悟世怡情,在攀登中壮其心志。我,为文苑中浪里行舟并在浪里白头之人,留此攀崖时的文字感知,一告慰虫叮蚁咬、伤痕结疤之心田,二在自考自我的攀崖能力。

以此抒怀,并为书序。

2001年12月15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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