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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1章 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55)

作品: 从维熙文集 |作者:从维熙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6-29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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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如此,是基于我对你文学苦旅足痕之了解。你文学起步于诗,因而在小说的语言和意境中,常常富有诗的因子。这是你不同于同辈小说家的特征之一;之二,我之所以把你纳入以生命体验为主体的表现主义作家范畴,实因从你的小说里,能寻觅到你的创作母体。仅以你发表在《钟山》上的《与往事干杯》为例,其中许多细节都展示了你生命的历程。你孑然一身去了澳洲,尽管墨尔本海滨蓝得像梦,那个等待你的人像梦中之舟,但你终于发现你的归宿不在那个陌生的小舟上,便毅然诀别了那海、那舟,而回到生你养你的土地上。你不愿意因为炫目的富足,而舍弃全部自我——你的全部自我,就是对文学不可割舍的依恋。我当初就有过这种预卜,陈染可能会与一切告别的,唯独与文学结缘。当真我的这种第六感觉得到了验证——这是你的人文气质和你的生活足迹告知我的。因而,我用“生命的真实”来评说你,不是空穴来风,说你“感情投入得太多”,是言之有据的。

记得,有一次你和洪峰来我家闲坐。我说起了新时期文学的几代作家,我说新生代的作家群体,感悟自身和艺术的爆发力堪称一流。只是因为80年代初期的文学爆炸期,已然不会再来,因而在读者印象中,只记住了文学的原子弹之父。其实,从艺术本身去评价新生代作家群体,是超越原子弹的氢弹。只是因时令季候——如商业大潮之冲击,文学外部非文学因素的干扰等,使你们这一代作家,其影响及知名度难以超越前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内在的文学价值存在着落差。

罗丹大师有过两句艺术名言:一曰艺术贵在发现。二曰拙劣的艺术家永远载着别人的眼睛(疑为译笔有误,“载着”二字,似应为“使用”)。小染,你与你们这一代作家,大都具有罗丹说的天然艺术禀赋;而你那双眼睛以及富于联想的大脑中枢、感应能力都属一流。因而,可以这么说,从你与文学的生活情结上推测,在文学这个无止境的宇宙中,你会不断发现属于你的新大陆,并登上一块块新大陆!如果要我对你提点什么希望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各种“主义”都尝试一下。如果你间或向写实坐标倾斜一下,也许创作思路会更为宽阔。当然,这还要根据你的感觉而定,因为某一种类型的作家,由于其禀赋和素质之故,灵感只接受某一天宇磁场信号,而对来自其他角落之电波不起感应。这事来不得半点强求。

你说呢?

1993年7月28日于北京

[初读《天问——明末春秋》]

作家以一个史学家的严谨和作家的才情,为读者勾勒了幅凝重而真实的明末清初全景图。从史学的角度讲,作家占有大量的翔实材料,对崇祯、皇太极以及李自成一度三足鼎立而后使明朝宝鼎倾覆的三个人物,均有浓墨重彩之描写。小说首尾呼应、张弛有度。因而,在我阅读此书时,联想起大陆女作家凌力的《少年天子》《倾城倾国》等以史为文的大书。这两位隔海相望的才女,其共同的特点,都是以其如椽之笔、立足于尊重于史、剖析于史,并开拓于史的大气磅礴之精神,完成这些大书的写作的。

在上海有幸与林佩芬小姐匆匆而见,又匆匆而别。在短暂的相会之中,实不知这位娇弱娟秀的小姐,胸中能运筹雄兵百万,内织历史经纬千重。小说时而金戈铁马,时而花落无声(其间,写到焦躁的崇祯陪同后、妃们看《牡丹亭》一节,形神逼真入画);阳刚与阴柔相间有度,铁蹄与莺歌相伴适中。我认为这是《天问——明末春秋》能突破史学范围,嬗变成为文学、艺术功力的深邃表现。以此对比台湾众多小儿小女情殇为文学猎场的作家来说,林佩芬小姐便具有了古罗马角斗士般的勇敢。她选择了历史的大视野为文学题材,突破了“杯中风波”之帷阁,创作本身就是一次精神升华。因而,我以一个作家兄长的身份,向林佩芬小姐的内在精神张力以及其奔突的骑士风采,表示敬意。

我曾读过一些作者以史成文的小说——其中包括写明末清初历史的小说。恕我直言,由于作家太贴近了时间的功利倾向,使历史之圆成为缺圆之蚀;殊不知离开历史真实之作,一切艺术手段就会变为脂粉唇膏。我个人认为林佩芬小姐之《天问——明末春秋》,区别于这一类型作品的根本标志,就在于她尊重历史这面明镜,如果舍本而求末,文和史都会死了其内在的灵肉。时装模特的霓裳再美,它永远成为不了文学。

港台地区——包括中国大陆在内,近期以来兴起的历史影视热之中,有许多影视属于强奸历史的“作品”。一些编导为了取悦于时尚,在帝王将相脸上胡涂乱抹,《戏说乾隆》可谓其中之极。虽然该剧收视率极高,并起到文艺中的消闲作用,但在庶民百姓的一笑之中,却增加了众多的中国历史的色盲。这是文——首先是史的悲哀!

近日,无意间在《文汇报》上,读到了林佩芬小姐一篇读画的短文。文中从“凡·高的眼睛”一直写到“莫奈的睡莲”,我把这篇短文,视为作家的艺术自白。如果一个作家,没有这种感悟世间的冰与火的艺术能量,林佩芬小姐则难以写活明朝一代阳刚英烈袁崇焕,则更无法挑开宫妃帷帐,细腻而传神地表述“枯荷听雨”的焦渴心声了!

[碎片组合完整——我读《抒情年代》]

纵观当代作家文坛,大概可以划分为以下几种类型:一、社会型,这个群体的作家的文字里充满了使命感,似在诠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含义,笔墨始终游刃于社会的政治经纬之间。二、风月型,这个群体行文尽管千变万化,但小儿小女之情恋与情殇,始终成为书页主线;三、动物型,“新新人类”们以展示人的动物本能为行文之本;四、金钱型,舞文弄墨皆为穿行于金钱眼,并以货币的阿拉伯票面数值大小论成败。当然,文学是多种因素的合成体,它包容天上地下的一切,是不能进行肢解的,笔者大胆做此手术,是按行文的主导意向而进行的大体分类。

近读潘婧发表在《收获》上的长篇小说《抒情年代》,我似乎发现了区别于这些作家群体的一个文学的独行客。她在用生活中的一个个碎片,黏合起一个我们刚刚走过的并不陌生的年代。读她的文本,让我想起了考古工作者,在黏合起一个兵俑或一件陶艺——那些碎片孤立地看,或许是平凡而琐碎的生活叙述,但掩卷之后,那些碎片黏合而一的整体画面,却产生了令人挥之不去的感伤。作者将书题定为《抒情年代》,我们咀嚼之后反刍上来的,却是一壶时代的苦酒。书中的人物不多,无论是“她”和珊珊,还是“N”“J”以及朴生、维明——包括“她”的父母,都是在那混沌年代,在混混沌沌的城市和乡村,浑浑噩噩地活着。与理想年代的色泽和口号全然相悖,作者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知青年代掩埋青春与人性的社会一隅。因而,当我提笔写这篇短文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幅欧洲名画,那画面上没有人,只有离开襁褓的一群幼兽,在历经旷野的风暴洗礼和同类之间的相互厮杀之后,在莽林中各自舔着自己的伤口。

一部短短十多万字的作品,要给读者留下如是的哲理感知,并非一件易事。我们曾读过不少描写知青生活的长篇大著,虽然也曾给读者留下不少知青生活的感伤故事,但今天回味起来,有些作品只给人留下故事脉络,却难以给读者留下联想和思考的空间。一部篇幅不算长的《抒情年代》,之所以让读者回味绵长,我认为是下列因素所致:一、作者追求寓情的文字编织,淡化情节的经营。这是一部散文体的长篇小说,这种重心绪轻情节的艺术形式,比驾驭传统的小说模式要艰难得多。之所以如此,在于这种表达要求作者必须有深厚的文字功力支撑。潘婧在这方面,笔墨游刃自如,无论是初涉湖心孤岛的日子,还是后来她对冀中水乡小村生活的表达,我从那些寂寞与孤苦的心灵与其水乡风景交织的文字中,常常捕捉到诗化的传递方式。也许是她生活的地方始终有水,她又不惜篇幅描写水乡之美的缘故吧,我在读她一幅幅凌乱的写意画时,不知为什么,常常联想起中国南宋时期的女词人李清照的绝美文字。李清照当时浪迹江浙一带,曾为国破情愁留下了这样的绝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当然,她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承受的生活困顿也不尽相同。但我从潘婧的文字意境中,还是看到了前人“斯人独憔悴”的形影。之所以如此,说明作者文字寓情的才能颇有根基——这是这部长篇令人情动的第一要素。这就界定了它与那些文字能力阳痿,而只能蹒跚于“故事新说”的范畴之内的文本,有了楚河汉界之别。

二、作者弃教化重哲理的叙述手段,升华了文字的张力。潘婧笔锋虽然描写的是水乡一隅,但许多笔墨却跨越了小小水泊,拿来东、西方的哲理作为参照系。我不能说她所有的参照,都能一矢中的,但从宏观上去评断这种参照,使她表现的知青生活,更具立体感。镜子有两面功能:用以自照和用以照人。她将这两种功能都用上了,于是出现在生活中的她以及她赖以生存的环境——那种凌乱、卑微、沉沦、无奈的青春咏叹,都有了超越文字自身的沉重。如果说这部散文体的长篇,缺乏了这种哲理参照,很有可能成为满地生活碎片,或顺水而漂的落红,而无法将其黏合成为一个整体,无法使那片片落红,还原成一棵花树。

依我看来,这是潘婧《抒情年代》的两大特色。文字表达是第一位的,但离开了后者则会流于浮浅。除此之外,作者的跳跃性的笔墨中,我们还觅踪到后来成为新潮诗人、当年在知青群落中的形影。我们从诗人涂鸦的诗文中,似乎嗅出了“死水微澜”的气息。让我们阅读这些文字时,联想到“坚冰虽厚,但春水在冰层下流”。

但是“鱼和熊掌兼得”的事情,在文学田园里也是没有的,作者刻意寻求这种叙事手段,虽然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其负面表现就是阅读障碍——如果读者没有耐心,是很难将其一口气读完的。之所以如此,可能出于作者行文时随意性太强,对结构的漫不经心之故。比如,小说中最后《维明的日记》一章,与前文风格全然不同,让我想起古代的一句民谚:“俏丽的娘子懒梳妆。”文学也和其他艺术一样,是永远会留下遗憾的一种。正因如此,文学的巅峰才诱人前赴后继。在这里,我希望潘婧在攀崖之前,在路线(结构)的遴选上多花些时间,应该会收到更为丰厚的回报。尽管如此,这位独行客洋洋洒洒的笔墨,还是为长篇小说的艺术表达,开创了一个新的文本,笔者祝愿潘婧在马年奋蹄疾驰,在文海中再表现一次天马行空的潇洒!

2002年初于北京

[笑海叠浪——读小说《高高的树上》]

易中天今天红遍了大江南北。那是听众被他的如簧巧舌所征服,可是有谁知道,他还有一支力透纸背的锋利如刀的笔锋呢?两年前,司马南曾带他到我家中小坐,说是感谢我对他小说的评说的。现将当年我对其小说的评论找出,以让读者认知易中天不仅嘴上功夫过硬,笔锋也犀利如刀呢。

读罢小说,首先让我联想到的是,高悬在大肚弥勒佛头上“笑看天下可笑之事”的牌匾。作者易中天虽不是神灵中的弥勒,但他的中枢神经和文学细胞中,却蕴藏着深厚而强大的喜剧因子。中国自古有嬉笑怒骂皆文章之说,“怒”和“骂”皆不难成其文章,唯独“嬉”和“笑”难以编织成方圆,但易中天在这个领域策马扬鞭,在当代文学中补上了这个缺憾,因而我把作者纳入文学鬼才之列。

之所以把鬼才这顶桂冠,加于作者头上,实因学术腐败是个人人皆知却又是十分枯燥的话题,要把这一类的生活演绎成文学,已十分不易,再将其编织得老到精致,是更加艰难的文字工程。可是易中天做到了,并将小说写得形神兼备。我读开篇的前几章时,曾将其看成是连台的相声演出,那些黑色幽默加进去一点黄色调料,把时尚中的学府人物,不仅勾勒得惟妙惟肖,还让我开怀大笑不止;但随着小说的进展,学府“大观园”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先后登台亮相之后,我的笑声逐渐被酸涩代替,直到在相互钩心斗角中,“高兴学”学会彻底塌方,一群学府中的沽名钓誉之徒,个个显露出其原形本色为止,一幅儒林中斑驳的百丑图,也就一览无遗了。

小说结构,几乎是无可挑剔的:行云流水式的故事延伸,环环相扣的演绎手段,畅快淋漓的语言表达,以及荒诞幽默的叙事风韵,一直延续到小说的结尾。但读完小说掩卷深思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打个比方,就像看完卓别林的舞台表演,笑声只停留在剧场空间,而心底则完全被透骨的悲凉吞噬——因为这是社会上的一群高级骗子,虽然他们贴着知识分子和学府教授的标签,人面狗脸地出入宾馆的会议大堂,但是他们的灵魂,与低级动物中的猪狗没有任何不同。我特别欣赏作者易中天的是,小说并没有只献给读者笑料,在情节的不断延伸中,笔锋曲里拐弯又伸向了学术腐败背后的官场。当嫖娼未成的石敢当被抓之后,书记竟然引用“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古语,说石敢当爱美之心不死,是英雄行为使然,插科打诨地为其遮掩。这真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一个荒唐的学术会议的召开,居然有那么多的官员趋之若鹜,又是现时生活中的一幅宏观写真!

卓别林是以荒诞喜剧形式的演出,表现人生悲怆内容的戏剧大师。小说《高高的树上》与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读者开怀大笑之后,会激起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继而升腾起对许多荒诞现象的解疑欲求。这既是小说的内在张力,也是小说的潜在主题。我个人写不了这种类型的小说,但是我爱读并崇敬这样的作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是直面人生的——它不仅仅需要文学智慧,还需要无畏的勇气。

如果非让我对小说提些意见的话,我认为小说个别章节还可以稍稍含蓄一些,以留给读者一些想象的余地——包括小说《高高的树上》的标题。因为小说的副题注解中,已然有“高高树上”的字样了。因为从文学的本质上讲,直白或接近直白并非文学的最高层次。然否?

2003年10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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