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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2章 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56)

作品: 从维熙文集 |作者:从维熙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6-29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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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画像]

[三十载云和月——温州邂逅洪禹平君]

北国冬日,南国才进秋时。

与斤澜、曾祺、心武、燕祥诸文友,走马观花于浙江温州。下车伊始,我托温州文联同志转告洪禹平君:我来了,将去乐清看他。

大约在1990年夏,我接到禹平君从温州乐清县来的一封长信。他在信中言及在街头书摊上,偶然买到我发表在《海南纪实》上的《走向混沌》,当夜读至更深,辗转反侧而不能眠。此行南下,便特意为禹平君带书一册,除叙离情之外,要向他面陈《走向混沌》中的一点失误。他在1990年夏的来信谈及书中在一个细节上有所疏漏,指出他和我曾经在1953年冬见过一面的,而书中错写成:连从未谋面的洪禹平,在1957年也被牵连到这个“右派反党小集团”之中。

记忆这个玩意十分怪诞,苦思冥想而久久不来;禹平几页薄薄信笺,若同一片片梦中祥云,使禹平君神奇地从云端飘逸而至:米黄色的风衣,潇洒的神态,一副十足的白面书生的面孔。江浙的楠溪、雁荡之水滋润了他的发肤——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

和这位美男子相见属于巧合,见面的地点也十分蹊跷,那地方是北京郊区刚刚建立起来的第一座拖拉机站。他当时好像是文化部系统的一个九品小小文官,我则是刚被调到报社,年方二十一岁的助理记者。两人都掏出小本本来,尾随着拖拉机站的崔秘书在“斯大林80”和“德特56”型号的机旁转来转去,听崔秘书讲解着各种型号拖拉机的性能。于是,我们不仅认识了那庞然大物“斯大林80”,也彼此知道了“字号”。当晚,我和禹平君同住在拖拉机站一间溢满机油味的小屋里;谈及没谈及文学我已忘记,但我已记住了禹平君曾在浙南打过游击,是年轻的“老革命”。我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这蹊跷的一夜缘分,竟然鬼使神差地使我们成了1957年一张网里的鱼。这简直若同张天师勾画天书,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一般,荒诞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想问一下缘由,去向谁问?

何况当时有嘴像是无嘴,双唇已被贴上了封条,启齿还有何用?!因而,从我见禹平君来信那天起,就想见禹平君一面。走马温州的机遇虽然来得很迟,但毕竟来了,日程里有去雁荡山览胜一项,汽车正好又路过乐清,正好了却去看禹平君的宏愿。哪知,天公不解人意,采风团因时间关系,临时取消了在乐清县的逗留,眼巴巴地望着禹平君三十多年赖以生存的土地,从车窗外飞驰而过。黯然神伤之际,不禁使我想起了命运不可知之说。昔日是“有缘千里相会”,今日则是“无缘咫尺难逢”,奈何?古人早对人间哀乐有所总结:事不如意常八九。

大概到了我们即将离开温州的前两天,我在饭店客房午休时,有人叩打我的房门。没等我做出回应,来者已推门而入,前面走着温州文联的诗人兼评论家唐湜,一指他身后的陌生来客问我说:“你还认识他是谁吗?”

“仿佛在哪儿见过。”我说。

“三十七八年不见了!我是洪禹平。”他伸出巴掌来和我握手,“听说你们在乐清没有停车,我特意赶到温州来看看你。”他挺拔而立,在握手的那一霎间,我记忆中那张俊秀的脸和眼前的面孔重叠为一了。他笑吟吟地对我说:“真是糟透了,路过我的家门,未能对老朋友尽上地主之谊。”“这不是见面了吗?”我也在笑,只是笑得有些酸楚。因为来温州后,听当地朋友说起他三十多年步履蹉跎。1957年被打入另册后,家庭便随之破碎;他眷恋浙南乡土,便回乡来了。待到1979年给“老右”改正时,由于他还乡多年,孤魂野鬼,便难找收容他的庙门。几经浙江—北京、北京—浙江往返周折,“球儿”才算滚进了网窝,落脚地是浙江省文联。在三十多年的风雨飘摇中,由于乡地乐清曾给了他赖以生存的温暖,他又重新回到温州乐清县来了。他说:“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昔日满腹宏愿,到头来成了蛰居山海一隅的世外陶渊明了!”

我一边为他沏茶,一边像相士一般端详着他。除去他额头多了几道皱纹之外,似乎昔日的风度仪态犹存。便开心地说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十岁。”

他摇摇头:“老了,重要的是瓤子老了!”

对于我这半辈子,无须我再多说,他从《走向混沌》中,已可追踪到我一生的蹒跚足履。可是对于禹平来说,我一无所知,1957—1979年,对历史来说虽是一瞬,对一个“右派”来说,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日子。他说,他下放回家乡后,乡亲们对他还不错,插秧、开镰,跟着社员一块儿干活就是了。这是由于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在当地山区打过游击,乡亲们总把他当老革命对待,虽说误跌“右派”泥潭,乡亲们对他并没歧视。后来,这世道越来越乱,直到乱得不可收拾。说是为了避风也好,说是萌生了远离尘世的思想也好,他花钱买了一条小船,置备了渔网及锅盆碗灶之类家什,一个人,一竿篙,去和江河为伍了。

我说:“从旱地到水路,能适应吗?”

禹平兄淡淡一笑:“人的生存本能极强,到那份上,不适应也得适应,也会学会适应。这倒成全了我,日出月落,我驾着一条小舟,船上吃,船上住,落个逍遥自在。”

“有诗情吗?”我问。

“没了浪漫,只为谋生。”我想起了南宋时,为躲避战乱南逃至金华的女词人李清照。她笔下曾以描绘这一带江流中的舴艋小舟,抒发她的悲愤忧思。比如在《如梦令》中的愁笔:“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说李清照笔下的景致,令人心旷神怡。

禹平兄道:“怕是她的《武陵春》,更符合我当时的心境: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怕是我把他当渔夫的一段岁月,想象得太浪漫了。细想起来,他孤人一口,孤舟一只,又戴着一顶“老右”的“金箍”铁帽,处境还远远不如当时的李清照呢!女诗人只是多愁善感,不需要为换五斗米而去驾舟抡网。她只是站在江岸上独吟,而禹平兄当真下河抡网,心际之湖,怎么能用同一把尺子去丈量呢?!

“不过,这倒也给了我一个结实的身体,锻炼了我的生存技能。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谁独自枕舟而睡了?谁又能抡圆那沉沉的渔网了?”禹平兄仍旧淡淡地说,那神情似乎不是说他自己,因而很难从他脸上发现激动的神情,“当时,我在船上确实想到了古代落难于江浙的文人,似乎他们都没有咱们这一代人所承受的苦难多。当然,你比我的负荷更重了。虽没当过打鱼糊口的水上漂,经历的苦难比我多多了。”

我苦笑着呷了一口苦茶。

他奉陪我的也是一抹苦笑。

“蛰居乐清一隅的选择,可能跟我这段打鱼的生活有关。”禹平兄吐出嘴里的苦茶根,脸上展露出一点点兴奋的神色,“在1978年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我就获得了比你更多的自由。现在,乐清有个号称‘电器城’的柳市,1979年前,我协助这个地方的小工业厂家,搞设计,搞推销,干得还挺带劲。到现在,柳市富了,请我回去,我倒甘居恬淡清泊的生活了!我想读点书,搞点文学研究,能不能行,还没有把握。”

我说:“老兄,像我们这号经过锤打的钉子,往哪个墙上敲,都能钻进去。我真希望老兄,不要扔掉手中那支笔!因为生活给我们的营养太丰富了,浪费掉了,怪可惜的!”

三十八年相别,我们话还说了许多许多。只是第二天,禹平兄和温州文联的同志,陪同我们参观了温州苍南县的“农民城”时,由于同往的人很多,便没有了叙旧契机,直到我们从温州返回北京。

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这位莫名其妙地被划入“反党小集团”的禹平兄,寄出了《走向混沌》,并在扉页上题签了“温故而知新”的古训。我长出了一口气,感情仿佛才平复了一些。因为那个年头实在太有趣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初识,也陪同我们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直到几十年后,才从初识变为相识相知,而且一见如故,这不是像童话一般不可思议吗?!

书寄出不久,接到禹平兄一封来信。信的大意如下:他收到《走向混沌》后,就被友人抢走,直到写信的头天,书才收缴回来。他连夜再读,感到我们这一代人遭遇很惨。他感叹再三之后,觉得此书之深刻意义不仅在于“温故而知新”也!信尾,他说他在啼笑皆非中写了三首给另一友人的自诩诗,请我一哂。我摘其中一首以飨读者:

忆昔京华曾壮游,

五湖风雪空淹留。

而今对坐青山老,

厚地天高一楚囚。

读禹平兄信后,当夜难眠,提笔胡诌歪诗一首,以志历史戏谑禹平兄之荒唐绝顶:

三十八载苦与咸,

噩运始自一面缘。

愿焚千页书稿纸,

悼祭禹平风华年。

1992年元宵节于北京

[献给新春的童话]

猴年新春,踏着北国的雪姗姗而来。在这多雪的岁尾年初,我接到苏州文夫兄寄来的新春祝福。它,不是写在有奖明信片上的叮咛,也不是印有温馨、幸福一类词句的贺年卡片;而是一个用香木雕成的小小书签,上有文夫兄的手书:百川东流。

起始,我顺手将其夹在我刚刚出版的一本新作集子里,以增加书页之浓香,并表达对文夫兄的思念。后来,我怕珍贵书签从书页中滑落,便取出来用红丝线穿其木孔,把它套系在写字台上那座美人鱼的铜雕上。百川东流,终归大海;而美人鱼是丹麦童话中海的女儿,为其加冕,则是最恰当不过的惬意之事了。

伏案笔耕累了,偶然抬头,见美人鱼体躯上垂挂着的那枚香木书签,颇似海的女儿在摇动手中木桨,那翩翩联想,不禁飘然而至:文夫兄是不是给美人鱼寄来了一个春梦?不但那书签的形状太似一支木桨了;她身下端坐的那枚我从西沙群岛捡回来的贝壳,又酷似一艘白玉雕成的小舟。有舟有桨,美人鱼似在“百川东流”的诱惑之下,想回归到大海中去呢!

“好一个江南秀士(陆文夫在文坛的雅号),你给美人鱼带来了一缕春思。”我哑然失笑地暗自独白,“亏你想得出来,这不是引诱海的女儿离我而去吗?”

凝神细想,便发现这是我在编织一个新春的童话。文夫兄虽然来过我的写作间,他怎么能记得住我书桌上的贝壳以及贝壳中的美人鱼呢?况且这支“木桨”又是我拴系在她身上的,这与文夫兄千里寄情有何相干?!暗嘲自己的痴呆孟浪之后,便觉得这支“木桨”,是送给我心河之舟的击水之具,似在提示我落墨于稿纸之前,要有百川东流的宏观视野,以防一叶障目,而犯了文学的近视症。文夫兄掷“木桨”与我,又仿佛是鞭策我在百舸争流的大江大河之中,要有一泻千里的恢宏气度,劈波斩浪,碎玉成珠,挥一支“木桨”直奔浪花挽着浪花的大海。

还未曾忘记,我与文夫兄有过两次同行的机缘。一次是在1983年,我们一起挥汗爬上长白山天池——那是观湖;另一次,我们又同爬锦州郊外的笔架山——那是看海。天池,这个冷美人固然使人眷恋,但它周围的山峦铁壁合围,给本来就充满冷色的湖,又锁上了千重闺帏,因而尽管“庭院深深”,这一泓天上之水,却没了生命流动的琴弦音响。而笔架山下的东海,则浪语喧哗,水花飞溅;它吐出的潮汐,一下席卷淹没了我们来笔架山的路,致使我们在笔架山上等待潮落。在这辉煌壮丽的瞬间,我们脚下的笔架山仿佛当真龟缩成了写字台上的小小笔架,我和文夫兄便小如山表上的两棵草芥了。

“海纳百川,才有如此的声威。”文夫兄十分感慨,“如果文苑也有海的腹量,将更为璀璨!”

“盛唐时的诗文,可以比作为山林瀚海。”我说。

文夫兄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拨乱反正,给文学之舟送来了强劲东风……”

“但愿能久吹不息!”

之后,我们久久地眺望那蓝色的天、蓝色的海。浪花环绕笔架山嬉戏追逐,像自然之子在大自然的情怀中,尽兴地奔跑跳跃;我们两艘已近不惑之年的沉舟,似也被那些无拘无束的浪花,托上了水面,乘风飘逸而去。

尽管大海给了我们无穷的乐趣,我还是向坐在山石上看海的文夫兄,讲了一则文人雅兴的文坛掌故。我说我夜读宋史时,曾看到苏东坡的一段逸事。苏写了一首诗,被朝内一个权奸视为嘲讽圣上,便进谗言于宋仁宗。仁宗读罢苏东坡诗作,却峰回路转地斥责起那位权奸来了:他自写他的诗,干朕何事?

文夫兄对我吟吟而笑:“这是入土几百年封建王朝的古事了,你还担心那权奸的幽灵,会爬出墓穴,古事新演?”

我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只是对文夫兄说:“还是让我们看海吧!海汇溶千江百川的斑斑杂色,铸成它博大丰厚的胸襟,因而它青春永驻。”

于是,我们便又一同看海。

此时此刻,那滚滚的海涛雷鸣,早已从耳畔消失,而美人鱼身上的那支“木桨”,却百般地撩人思绪:是的,海的女儿应该荡起这贝壳之舟,奋力挥桨划向大海!

她不该是我写字台前的装饰品,而应是有血有肉的精灵。正像文学该是社会和人生的显微镜和望远镜一样,不是任何一种装饰的杂什和物件。

感谢文夫兄的新春寄赠。我想这支“木桨”,不仅属于美人鱼,也属于我和我的同行文友,以及各行各界的友人。让心揣振兴中华之志的炎黄子孙,一块伴随着善良的美人鱼,在冰化雪融百川东流的新春时日,去抚摸海的神韵,去体察海的博大,去丈量海的深邃,去感受海的伟力!

1992年1月8日凌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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