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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天过去,夏日的热浪又恢复了嚣张气焰。
为了不给头上两把悬着的铡刀落下的机会,两个人除了工作,几乎形影不离,感情的热度也越加炽烈。
午饭时间,沈肃总是早早到茶水间,幸福地排队,等待着使用微波炉。
陶琪给他准备的爱心便当特别香,微波炉一加热,立即香飘十里,吸引了不少人与他同桌而食,就是为了尝一筷子他的菜。
沈肃觉得,这就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比在庭上赢了辩护,或者收到大笔律师费更有滋味。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请到了厨艺出众的阿姨,但很快,他们发现沈肃万年不变的“战甲”也变得时髦起来,不再是硬邦邦的严肃、乏味。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松弛了,眼睛里常常带着笑,嘴角始终上扬。
他甚至还会在开会时,主动开玩笑。
有同事提起最近热门的电影、娱乐八卦,他也能接上一两句话,不再一问三不知了。
直到有一次,一个同事在安福路的话剧中心撞见他和陶琪手牵着手,捧着一大束花,去给陶琪当话剧导演的朋友捧场,众人才反应过来,万年钻石王老五——沈律师,居然恋爱了。
征服他的,居然是个烟视媚行的性感美女。这完全不符合大众眼中沈肃禁欲系男子的做派啊!同事们都哗然了。
难怪他像一棵万年灰皮老树,突然开出了雪白琼花一般,整个人都花团锦簇起来。他原本因为过于紧绷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脸,好像被爱神的光芒照亮,春风得意起来。
偶尔,他也会被陶琪拽着去逛逛他最不喜欢的美术馆、艺术展,或者听陶琪八卦伦勃朗的生平、吐槽库尔贝的自恋、德加的变态爱好,以及马奈的风流史,来帮他减轻对沈从远的憎恶之情。
他甚至被陶琪拖着,去看了一场沈肆的演唱会。
看着台上光芒四射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沈肃突然对父亲释怀,若没有他当初的风流韵事,这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也就不会存在了吧!
晨跑时,他也被逼着喷上据说是以他为灵感的“跑者之趣”。那香味居然挺不赖,一向枯燥乏味、全靠毅力来驱动的晨跑,变得有趣起来,变幻莫测的气味幻境能令他感受到奔跑的乐趣,不再是强化身体的机械运动。
渐渐地,他也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驻足细嗅突然而至的花香;又或者和陶琪坐在花园喝喝茶,逗逗兔子拉歌。
周末,他们也会到崇明岛逛逛绿意盎然的乡村,或站在跨海大桥上,俯瞰烟波浩渺的江面。有一次,他们还到海滩上,赤脚踩上退潮后柔软的沙滩,看孩子们捉跳跳鱼。他还会开车带陶琪去湿地公园露营,看上万只白鹭在空中漫舞。
突然之间,生活不再只有工作了。
那些原本平淡的日子,被死亡阴云笼罩的天空,都晴朗多彩起来。好像只要他肯,就能从中挑拣出无数的闪光点。
连事务所的老板——沈肃以前的恩师,都不止一次感慨:“你早就该好好谈一场恋爱了,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被爱神的光芒照耀着的,还有陶琪。
有了沈肃的陪伴,连环凶手一直无法接近她,让她不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感觉到背后有眼睛盯着她了。
她又能像个率性的艺术家那样随心所欲地生活,偶尔两个人还会去酒吧喝一杯。她爱上坐在花园里,听沈肃讲一个个离奇的案件,看他扬扬得意地戳破当事人的谎言,又或者为那些受到不公平待遇的被告人流两滴泪。
受沈肃影响,她开始关注各种热门事件,在网络评论里见识人性的光怪陆离、幽暗复杂。她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开始不断接近生活的本质。
除了美,她也开始接纳阴暗与丑陋,有勇气与深渊凝视,宽容地看待那些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
有时,她甚至会在沈肃利用媒体造势声援当事人时,为他出谋划策;在沈肃被舆论痛骂时,献上热烈的深吻。
她从这些人性的变幻莫测中,获得了很多的灵感。
她变得不再只关心自己,不再认为连环案凶手还没有她家马桶堵塞可怕。
尽管,她一度认为,男朋友还不如一台结实耐用的冰箱可靠。
可和沈肃在一起,这和以前那些因为她的外表而爱上她的男人带来的感受很不一样。他是先包容了她的缺点之后,才爱上她的优点的。
这让她觉得安全,沈肃光明磊落的性格,让她对这段感情充满了期待。
这日傍晚,陶琪正收拾衣服,准备和沈肃晚饭前去游泳,却突然接到了周致理的电话。他约陶琪和沈肃去大学路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两人到的时候周致理已经在等他们了,他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整个人几乎要融入阴影中。陶琪走过去和他打招呼,被吓了一跳。
距离上次见面不到两个月,他整个人形销骨立,才三十三岁就两鬓微霜,精气神全毁了,与之前判若两人。这种形象上的巨变,如同一个光彩夺目的大明星突然卸了妆,变成灰头土脸、弓腰塌背、连眉毛都剃光的路人甲。
陶琪惊讶极了,坐下便连声问:“小周老师,你这是生病了?”
周致理苦笑着摇摇头道:“心病。”
“你的嫌疑不是已经洗清了吗?”陶琪诧异。
“说来话长,我想请沈律师再帮帮我。”周致理叹口气,没有详细解释,倒是很热心地替陶琪和沈肃要了店里的招牌咖啡和甜点。
“小周老师,你不用和我客气,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楠楠要被他妈妈带走了。”周致理垂下眼帘,握紧手里的咖啡杯,手竟然微微颤抖。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警方通过大量的调查走访,查实了其中一起案件,周致理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他当时在外地进行学术交流,绝对没有作案时间。加上他没有糖尿病,所谓的性功能障碍也只是子虚乌有的流言,他被卷入连环案,纯属巧合。
警方彻底转移调查目标,开始在受害人的周围排查具备作案能力的糖尿病患者。嫌疑洗清了,周致理放下了心中大石,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回归平静的生活。
可惜,命运从来不吝展现它的恶意。
就在周致理收到警方赦令时,他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
家长联名向学校提出,拒绝道貌岸然的连环案嫌疑人给学生上课。周致理向领导解释,他只是按照常规程序配合警方调查,事实已经证明他和这个案子压根没有关系。
校长很同情他,但是学校没法向每一个家长、学生,甚至公众详细解释这件事。即便解释,大家也会习惯性认为,这是学校在包庇周致理。
连环强奸案的凶手一天没抓到,他在大家心中就一天也洗不清嫌疑。学校不能为了他一个人,把名誉给赔进去。
经过领导层一致讨论,学校决定让他停薪留职。
校长安慰他,等案件的真凶抓到了,立即给他恢复工作、安排课时,甚至可以补齐他这段时间的基本工资,而且学校也不收回他的住房,他可以继续住在教师公寓里。
他知道,这是校方给他下达的命令,而非征求他的意见。
他默默接受了。
他以为事情已经不能更糟了。结果,第二天他就收到妻子陈娟寄来的律师函。她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并且极力争取楠楠的抚养权。
“当初我们分居、协议离婚的时候,她明明已经放弃了楠楠。可现在她后悔了,她要来跟我抢儿子。”周致理低头苦笑,神情竟然有些扭曲,“明明有婚外情的是她,在外人面前诋毁我的也是她,现在她却来指责我不配为人父。她说楠楠跟着我,会一辈子背着个强奸犯儿子的罪名。连警察都还了我清白,他们凭什么给我定罪?”
周致理的眼圈红了。
温文尔雅的书生,竟然窘迫得像走投无路的过街老鼠。
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就因为被警察循例调查过,就成了世人眼里的变态强奸犯。这个标签贴在他身上,无论多权威的人出面替他做证,都撕不掉了。
人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意见,原先的理智就会消失,只会努力寻找各种理由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如今,周致理已经穷途末路,他只求沈肃能帮他打赢这场离婚官司,留住儿子。
他说:“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儿子,更不能为我没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然而术业有专攻,作为刑事辩护律师,沈肃没法接受他的委托。但他给周致理介绍了他的同事秦波,极擅长打离婚官司。
周致理和陈娟对簿公堂的那一天,陶琪和沈肃作为朋友,都去了法院旁听。
尽管秦波打离婚官司很有一手,也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甚至抛出了陈娟外遇这个有利因素,但法官仍然把楠楠判给了他的母亲。
秦波无奈地说,女性在争夺孩子抚养权方面本来就极有优势,而且陈娟的辩护律师提出,周致理是连环强奸案的嫌疑人,正在接受警方调查,对孩子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并列举了楠楠在幼儿园被小朋友歧视、辱骂和殴打的事实。再加上周致理被学校停职,经济来源也出现了问题。种种不利因素叠加,他失去了楠楠的监护权。
尽管在法庭上,楠楠自己多次表示他不愿意和爸爸分开,他想要和爸爸一起睡。但是他太小了,他的意志得不到大人的尊重。
出了法院,陈娟直接就要抱着楠楠离开。
尽管才五岁,可是楠楠已经明白,他再也不能把大脑袋埋在爸爸的怀里,闻着爸爸的书香味撒娇了;他再也不能每天和爸爸睡一个被窝,听爸爸讲《丁丁历险记》了。
他知道,妈妈要重新给他找个新爸爸了。
那个爸爸他不喜欢,他只想要自己的爸爸,那个会亲他的胖脸颊、会陪他看蚂蚁打架、会半夜抱他起来嘘嘘的爸爸。
楠楠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拼命在妈妈怀里挣扎、踢打,软白的小脸涨得通红,像只可怜兮兮被遗弃的小奶猫。
楠楠一哭,周致理就红了眼圈,眼泪从他微微下垂的眼角处不断向外涌,这双始终温和有礼的眼睛充满了狰狞的绝望。
他冲过去,想要把楠楠从已经是前妻的女人怀里夺过来。可是那个和陈娟一起来的文学院教授,一个高大而风流倜傥的家伙,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瘦可见骨的身体,便被那股巨力给推得踉跄后退。
“不要打我爸爸!”楠楠凄厉地号哭,嗓子都要撕裂了,拼命捶打陈娟。
他小小的胸部急剧起伏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纯净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陶琪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那个躲在爸爸怀里、害羞得连阿姨都不好意思叫出来的孩子,在这一瞬间长大了。
“你想要儿子恨我吗?”陈娟理直气壮地逼视着周致理,挺起胸部,逼得他步步后退。
“我只想要抱抱他!”周致理几乎是在央求。
“现在是抱他的时候吗?”陈娟秀气的脸上全是鄙夷,“你总是看不清形势,难怪你一辈子升不了职、分不了房,只能当个穷教书匠,连给儿子报补习班的钱都拿不出来。楠楠才不需要你这样窝囊的爸爸。楠楠跟着我,这辈子才不会被耽误。为了儿子好,请你放手!”
陈娟的话,摧毁了周致理最后的尊严,他蹲下,将头埋在膝盖里,不再去看楠楠的眼睛。陈娟则飞速抱着哭闹的楠楠,上了文学院教授的车。
楠楠在后座上,拼命捶打窗玻璃,拼命喊:“爸爸!爸爸!”
可是他的爸爸,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本温文尔雅的大男人,蜷缩着蹲在地上时,也不过是团小小的影子,比楠楠还要无助。
陶琪心里发酸,发誓要给小周老师介绍个真正的好女人。
她甚至立刻就想到顾敏这样充满勇气、爱心和正义感,又极善于交际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就很适合周致理这样内秀而清心寡欲的男人。
男主内、女主外正是良配。她暗下决心,待他情绪稍微平复,她一定要做这个红娘。
第二天,陶琪准备出门上班时,沈肃来敲门。
她笑眯眯地打开门,迎来的却是沈肃情绪复杂到近乎悲伤的脸。
“陶琪,跟你说个消息,你别难过,也别慌。”
“难过”两个字一出,配合沈肃沉重的表情,陶琪心里便一惊,她急切地问:“是又有案子发生,还是周允殉职了?”
“都不是。”
陶琪松口气。
“周致理自杀了。”
“人呢?”陶琪愣了一下,这句话在她脑子里滚了好几圈,她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死了。秦波去找他,想告诉他还有上诉的机会,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策略,结果……”沈肃说不下去了,因为陶琪已经膝盖一软,靠着门框无声地哭了起来。
“秦波等着我们,赶紧去见他最后一面吧。”沈肃抱住陶琪,拍着她的背,用力亲吻她的额头,让她镇定下来。
一路上,陶琪像在梦游,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滑落。那样美好的小周老师,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她还等着给他介绍真正适合他、同样美好的顾敏啊!
她脑子里思绪纷杂,面对沈肃关切的目光,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致理家楼下停着一辆110巡逻车,以警车为中心,左一堆、右一圈地聚了好些住在这里的教职工和家属。他们窃窃私语着,脸上的表情好奇大过同情。
死气沉沉的宿舍区,好像忽然就被这些低语赋予了奇妙的动静,回光返照一般活了过来。
陶琪被沈肃牵着,木着脸,急切地穿过人堆,往楼上走去。
狭窄幽暗的楼道里,腐败阴霉的气味越加浓烈,像是怪兽龇开的、涎水横流的嘴。她怀疑就连光一射进这里,也会被吞噬。
她刚走到门口,房间里就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陶琪突然不敢进去了,她膝盖打战,心脏被那哭声狠狠撞击着,疼得几乎裂开。
她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永恒深渊里寂灭的味道。
她捂住胸口,身体直往下滑。
那个常年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却一直存在于你潜意识里的人,你可以永远不去找他,不知道他的消息,但只要他活着,你好像就能随时回到那个明媚而无忧无虑的过去。
而现在,她回不去了,记忆里的少年陨落了。
沈肃一把搂住陶琪,低声在她耳边问:“受得了吗?别勉强自己。”
陶琪软靠在沈肃怀里,无声地流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挣开沈肃,握紧拳头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是二手书店的味道。
那个嗜书如命的小老师,在这里生活,从这里消失。
她走进去,却不敢再仔细分辨那气味里,裹挟着的别的气息。
客厅的沙发上瘫坐着一个老人,正泪流满面地一下一下捶打着自己的胸部,好像不这样做,他的心脏就要因为悲伤而炸裂。
那是周致理的老父亲,也是陶琪爸爸的老朋友。秦波正陪在他身边,低声安慰着他。看见沈肃和陶琪进来,秦波给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进卧室去见周致理最后一面。
沈肃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揽了陶琪,循着哭声进了卧室。
卧室很小,到处堆满了书,书的中间就是床,像一叶被书海托着的小舟。
床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动不动的周致理,他神情安详,清瘦的脸上有些许红晕,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他的身边跪着一个老妇人,正在抚摸他的身体,她的手颤抖着,包含着这世上最浓烈的爱与绝望,一遍一遍,在已经失去的儿子身上,寻找他活着的证据。
“手还是软的呀,他的身体也还是暖暖的,不信你们摸摸。怎么就死了呢?”周致理的母亲泣不成声地喃喃自语,不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号,那声音绝望得似要呕出血来。
她像是要确认什么,撕扯着自己花白的发,用力拍打自己的脸,一次次扑倒在周致理的身上,紧紧抱住他。
可是周致理都不为所动,这世界的爱与恨、理解与误会、诽谤与同情,都不再让他动摇,也不再令他困扰。
他坠落永恒的、平静的黑暗,不再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
那个眼神干净、带着青涩笑容、能用几十种声调喊着“淘气”,把枯燥的化学课上得像魔药课的少年,真的陨落了。
陶琪整个人都承受不住了,她不敢上前,甚至不敢再多看周致理一眼。
栀子花浓烈的香味又回到她的鼻间。
她飞快地将脸埋进了沈肃的胸膛,眼泪汹涌地流出来,迅速湿透了他的衬衫。
周致理是开煤气自杀的。
秦波发现他时,他正平静地躺在厨房的地板上,手里捏着一封遗书。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控诉和爱。
楠楠,爸爸没有罪,也没有错,我离开,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绝望透顶。
人们伤害一个人的方式,只需要轻飘飘地给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即可。
他们不在乎我是谁,也不在乎我有没有真的犯下罪行,他们只想给自己的情绪找个发泄的渠道。而我,恰好不幸成了他们宣泄的对象。甚至,有些人都不是为了发泄,而只是为了给他们沉闷平庸的生活增添一点谈资,因为除了这些八卦绯闻,他们空荡荡的大脑里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的生命、理想、名誉、家庭和爱,在另一个人眼里是那么无足轻重。他们尽情地用轻慢的态度,去谈论、羞辱、诋毁一个他们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这些可怜、可悲又可恨的人哪,以为悲剧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我不想为我没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但结果,我还是付出了,我失去了你,楠楠——这个世界上我最珍视的人。我选择以死亡来控诉!
我决定放弃与这些愚蠢的人为伍,清清白白地离开,反正我爱的你,已经离开了我。
爸妈,你们不要为我的离去而伤心,人总有一死,不过早晚。没有了我,你们就不会被那些心怀叵测的目光窥探,这是儿子最后能为你们做的。我的存款不多,尽数留给二老。
楠楠,不要去恨,不要去责怪你的妈妈,从世俗的标准出发,她离开我,选择了更好的生活,没什么好苛责的。
在未来的日子里,爸爸不能陪伴你了。也许我的离开,是对你最大的保护,让你远离那些流言蜚语。你要学会爱、宽容、理解和公正,不要轻易评判一个人的对错,不要因只言片语就妄下论断,不要被那些流行的肤浅概念蒙蔽了眼睛。
你要常常与好书为伴,那是人类最可靠的朋友。每当你看书的时候,爸爸就会出现,会守在你身边,看着你变成一个正直善良、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你要记住,金钱和名利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追求的,宽阔的眼界、高贵的品格、温暖的笑容,和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远比它们更值得拥有。楠楠,请记住爸爸永远爱你。
信很长很长,很理智,也很平静,是他决心离开这肮脏而美好的世界后,留给他儿子最后的情书。
在信的末尾,周致理还留了一句话给陶琪。
小淘气,我的第一个学生,我最成功的作品。愿你永远能用一颗淘气的孩子般的心对待这个世界。你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学生,永别了,淘气!
陶琪强忍着巨大的悲伤,读完这封沾满了眼泪的信。
她知道,即便连环案的真凶抓到了,作为被警方调查过的老师,人们看他的目光会永远充满怀疑,学生不会再信任他、尊重他,他热爱的事业从此终结了,各种恶意的猜测会终身跟随他,也会跟随他爱的人,死亡是他唯一能为亲人们做的事。
很快殡仪馆的人就来把周致理抬走了。
陶琪和他的父母跟在后面,依依不舍地追了出去。周致理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一条窄窄的白布,成为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影像。
初秋明亮而柔软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渐黄的树叶上,那么生机蓬勃,华美而璀璨。
可是,他那双带着少年气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从人群中路过时,她听见一个男人对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听说是畏罪自杀。”
“早跟学校反映了,这种人就不该住在我们楼里,多危险啊,幸亏死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女人低声附和。
“可不是,大学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男人回应。
陶琪回身,狠狠瞪过去,一把拽住那个男人胸口的衣服,狠声道:“有罪的,是你们,不是周老师!”
她看着这个被她的举动惊呆的男人,冷冷地环顾四周,直逼得那些围观的人心虚地低下头去:“是你们的无知、愚蠢,杀死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
那男人恼羞成怒地挣开陶琪的手,一把推向她。
沈肃立即冲上前,把陶琪拉到身后,猛地拽住男人的衣领往身前一扯,扬拳威胁道:“你敢动她一下,我让你没牙吃饭。”
沈肃威胁气势十足,令陶琪突然忍不住笑了。
他的维护令陶琪悲伤的心被一种温柔包裹住,令她又可以面对这个不公的世界。她的眼睛含着泪水,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是那么滑稽。
她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人,下巴一昂,突如其来地冲他们竖起了中指,挑衅地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越嚣张跋扈,那些只敢在背地里行鬼祟之事的人,就越闪躲,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直面她的挑战。
她鄙夷地转身,眼泪顺着鼻梁滑到下巴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几天后的清晨,周致理下葬。
陈娟没有出现,楠楠红着眼睛,缩在爷爷的怀里,抱着一个孤零零的骨灰盒。
他不明白,爸爸那么大个人,怎么能住进这么小的匣子里。
但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亲爱的爸爸了。
在周致理孤零零、没几个人参加的葬礼上,传来了一个既像挑衅又像嘲笑的消息——又一起凶案发生了。
受害者是一个在朋友圈做化妆品代购的小姑娘。
这个消息,像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那些不吝用最大的恶意诋毁周致理的人脸上。
可是,有用吗?
也许在那些人心里,连一点愧疚的情绪都激不起来,毕竟毁掉的不是他们的生活,牺牲的也不是他们的生命。
陶琪看着周致理被填埋进小小的墓穴,那个冰凉的墓碑从此成为他在人世间最后的痕迹。
他不是被偏见逼死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陶琪的心情很低落,一直到回了家,仍然觉得遍体生寒。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等着她。
隔天早上,她清理信箱的时候,在一堆账单里发现了一封信。
一开始,她并没放在心上,以为是什么广告单子。
让她真正留意的是那信封上有淡淡的Byredo Blanche香水的味道,紫罗兰与檀香木结合的余味,清晰得像一根金线嵌在那白色的信封上。
她被引起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拆开了信封,不想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从信封里溢出,接着,几枚染成紫罗兰色、修剪得精致圆润的指甲掉了出来。
她一惊,弯腰拾起那几枚指甲。
一、二、三、四、五,五枚指甲轻飘飘地躺在掌心里,却像托着一条死气沉沉的生命。
她看出来了,那指甲完整圆润,是活生生从人的手指上剥离出来的,还带着淡淡的干涸的血迹。
原本嚣艳的紫色此刻却在苍白的指甲上,表演着死亡。
指甲仿佛长出倒刺,狠狠扎进陶琪掌心的血肉里,痛得她一挥手就扔到桌上,再不敢碰。
她浑身发抖,像是被开水烫了手,直接奔到厨房,将水开到最大,两只手放在哗哗的水流中不断冲洗。
一边洗手,她一边扯着嗓子喊沈肃。
尽管隔了一条廊道和两扇门,沈肃都听到了陶琪尖厉的叫声。
他很快便冲了过来,直接拿陶琪给他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陶琪抬起湿淋淋的手,指着桌上放着的五枚指甲给他看。这五枚指甲,明晃晃地提醒着她,连环凶手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她,他知道她的一切,包括她住在哪里。
沈肃一看便明白过来,立即给周允打了电话。
一个下午,专案组的人都围着这几枚指甲和那个信封折腾。
很快,他们就根据指甲内侧干涸的血迹和残余组织查出,这指甲是从昨天的受害人手指上剥离出来的。
他们根据监控找到了那个送信的快递员。
但快递员说,信不知道是谁扔在他背包里的,并不是他们公司的。他过来送快递,发现多出一封信,便顺手给扔进了门口的邮箱。由于这是最普通的信封,上面只有快递员的指纹,实在找不到更多痕迹,这条线索便也断了。
专案组分析,陶琪进出谨慎小心,还有沈肃鞍前马后地保护,凶手迟迟无法对她下手。于是,他选了新的作案对象来泄愤,并寄出受害人的指甲威胁陶琪,释放恐惧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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