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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允约沈肃喝酒。
连环案一直无法告破,凶手越来越嚣张,市局派了新的专案组组长接替他。
他备受挫折,苦闷得只想大醉一场。
沈肃在两人常去的小酒馆里见到周允时,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一瓶伏特加空了一半。
他看见沈肃,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傻笑,一把将他拽到座位上,塞了半杯酒给他。
沈肃没有犹豫,一口干了,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燃烧进胸膛,整颗心都热了,痛快极了。
“怎么?不痛快?”沈肃打了个响指,又要了一瓶单麦威士忌打开,“别替我省钱。”
周允似笑非笑地端着酒,看着沈肃春风满面的样子,然后哈地大笑一声。
沈肃被他笑蒙了,目光停在他略带嘲讽的笑容上。
周允毫不躲闪地迎着他的目光。
刑警队长的目光是冷的、硬的,带着一点嗜血的残忍,就好像下一刻就要拔枪干掉面前这个和他认识了半辈子的老朋友。
律师的目光是疑惑的、惊诧的,还带着一点点心虚。
果然!最擅长从人的表情里找到蛛丝马迹的周允收回视线,赌气似的给自己又倒了小半杯酒,脖子猛地一仰,将空酒杯“啪”地拍在桌上。
周允一侧头,常年得不到休息、布满血丝的眼睛狼一样咬出去,把那些好奇的目光杀得片甲不留。
“你这是怎么了?发什么疯?”沈肃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便也不慌了,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小口喝起来。
“这个连环凶手,简直是我周允的克星!晦气!”周允握住酒杯的手突然收紧,好像被他扼住的不是酒杯,而是凶手的脖子。
沈肃没有说话,平静地等着他说下文。
“我怀疑他跟你才是哥们儿。”周允轻轻打个酒嗝,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委屈,“每次我们抓到疑犯,你一搅和,功劳就变成你的了,我们的努力全成了笑话。这案子逼得我心智失常,跟陶琪也掰了,你倒是跟她从水火不容变成形影不离。”
“陶琪跟你可不是因为这案子掰的,你们是三观不合。”沈肃将酒杯里的一小团火含在口里,酒精令他格外清醒。
“说得好像你们俩很合似的。”周允嘟囔了一句,眼睛却一眨不眨死盯着沈肃。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沈肃往椅背上一靠,叹口气。
“你们俩好了是吗?”周允犹豫了一下,借着酒意,终于问出那哽在他胸口的疑问。
“是的。”沈肃清晰地回答。
他从没想过隐瞒,也没想过欺骗,他是在周允和陶琪分手大半年后,才爱上她的。
这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这是告诉周允的最好时机。
尽管早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是周允的心脏仍像被人开了一枪。
他愣愣地看着沈肃,过了好半天才讷讷道:“我就知道,你们早在一起了,你房间里到处都是陶琪的指纹。”
“你查我们?”沈肃也愣住了。
“还用刻意查吗?你家被砸的时候,技术人员在你家提取最多的指纹就是陶琪的。我不过心中起疑,和陶琪的指纹对比了一下而已。”
“可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沈肃有些困惑。
“早在一起晚在一起有区别吗?抵赖有用吗?”周允扯着嗓子,两道浓眉越发怒气勃发。
“我没抵赖……”
沈肃的话还没说完,周允已经“呼”地起身,抬手给了沈肃一拳,直打得他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他在地上躺了几秒,艰难地爬起来,决心饶周允一次。
可是他还没站稳,周允又是一拳直接打在他的下巴上。
剧痛传来,沈肃忍不住闷哼一声,嘴唇破了。
“再饶他一次!”
“你不是很讨厌陶琪吗?你不是一直劝我和她分手吗?我真是个傻子才听了你的话。”周允嚷着,又要扑上前打沈肃,“说!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一直觊觎我女朋友?”
沈肃晃了一下身体,躲开了:“你理智点,我没骗你。我是一直很讨厌她……”
“那你为什么还和她好了?”周允身体僵了一秒,眼里流露出困惑不解。
“因为她……能带给我幸运。”沈肃说。
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他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能带给他幸运吗?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我真是脑残了,眼瞎了才把你当哥们儿。”周允一把扯住沈肃的衣领,头上青筋暴起,下一秒就要把沈肃给生吞活剥了似的。
周围的客人们都纷纷惊呼着退到一边,生怕这身形彪悍的大个子殃及无辜。
酒吧的服务员在旁边看着,嘴里喊着“两位大哥,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却一点拉架的行动都不敢有,还把酒水单挡在胸前,好似如果周允一拳砸过来,能当个盾牌用用。
沈肃突然不想再解释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对陶琪动了心。
他本来是极厌恶她的,觉得她浅薄、虚荣、轻浮、玩世不恭又没有公德心,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女郎,远配不上自己的好友。
可是,随着两个人不断接触,他发现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相反,她活得那么明亮坦荡,对所关心的一切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爱与热情——哪怕对象是一条灰扑扑的鲫鱼。
“我就是——不受控制地喜欢上她了,就像你当初喜欢上她一样。”沈肃坦然地看着因为愤怒而涨红脸的好友。
是啊,爱上一个人从来都是不顾一切、疯狂下坠的。
不然人们怎么会说坠入爱河,而不是走近爱河、跑向爱河、爬进爱河?
坠入,是一种失控的姿势。
可是他真的是毫无防备地坠入,还是被天使5417给推下去的呢?
他对她的这份喜欢,纯粹吗?
他困惑了,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心。
周允被他这句话刺激了,又是一记重拳,气势汹汹地对准沈肃的脸挥去。沈肃偏了一下头,硬朗的拳头擦过他的额角。
他感到脑袋里“哐当”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被击散了。
他下意识抬起左手,挡住了周允击出的第二拳,然后一记右直拳打在周允的肩膀上,把周允整个人打退了几步。
他冲上前,一把掐住周允的脖子,有点气急败坏地道:“你们都分手大半年了,我们俩才好上。我不可以先讨厌她,后喜欢她吗?这值得你大惊小怪吗?周队长!”
周允被这声周队长给镇住了,是啊,他们都分手大半年了,他凭什么在这儿撒泼呢?
他踉跄地连退了两步。
沈肃立即松手,一把扶住了他。周允又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半天不吭声。沈肃叹口气,抹了一下嘴唇,牙龈出血,染了一手。他倒了杯酒漱漱口,把满嘴的腥味和着酒一口吞了。
周允抬头看了一眼沈肃,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别让我再看见你。”
沈肃拎起酒瓶,扔了一沓钱在桌上,转身就走。
周允抓起钱,“唰”地向沈肃扔过去。可惜,那些粉红色的纸币软弱无力地飘飘落下,像是讽刺。
他颓然地倒在椅子里,发现自己醉了。
陶琪也喝醉了。
早在周允和沈肃见面前,她就醉了。
早上收到凶手寄给她的指甲后,陶琪就去了自己常去的那家咖啡厅,点了一杯鸡尾酒。她心里堵得慌,非要大醉一场才能舒缓。
顾敏到的时候,她还是清醒的,只是面颊绯红,像窗外的火烧云从天上烧到了她的脸上。两个人随便在咖啡厅吃了点简餐,就换到了安福路的一家小酒吧。
刚刚入夜,安福路已经热闹起来,各种清新的小餐吧座无虚席,酒吧开了门却还未上客。空荡荡的大厅里,白茉莉空气清新剂和柠檬水的味道神气活现,尽职尽责地掩盖着昨夜宿醉客人的呕吐物和熏了一夜的烟味。
陶琪和顾敏坐在吧台前,看着那个长得像小田切让,还扎了个日式丸髻的帅哥调酒师,花哨地摆弄手中的调酒器。
顾敏点了“螺丝起子”,陶琪要了杯“加勒比日出”。
“小田切让”很快就把调配得缤纷美艳的酒杯搁在她们面前,自顾自忙碌去了。
陶琪像一辈子没喝过酒似的,一口气喝掉半杯,怔怔地望着挂在酒杯上的半点樱唇似的车厘子出神。
顾敏小口品着酒,好奇地问:“你们俩真好上了?”
“嗯!”陶琪重重点头。
“你不是挺看不上他的吗?”
“是啊,后来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
于是顾敏兴致勃勃地开始逼供,而陶琪节节败退,像挤一管干牙膏似的招供。
“睡了?”
“没呢……去去去,你就知道这个。你这么饥渴,怎么不给自己找个男人?”
“好男人都死绝了!”顾敏伸个懒腰,又对被这句话惊得望过来的调酒师抛了个媚眼
“是啊,好男人都死了。”陶琪怔怔地把这句话含在嘴里,回味了好久,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你又怎么了?”顾敏有点惊讶。她很少看见陶琪哭,因为陶琪从不相信眼泪能解决问题。
陶琪从小就格外倔强,但凡能影响她成长为一个独立坚强女性的一切软弱情绪,她都视为绊脚石。
“他死了。”
“谁死了?”顾敏有些莫名其妙。
“小周老师。”陶琪哽咽了一下,喝了口酒,把眼泪吞了回去。
果然,就像沈肃说的那样,只要尝过眼泪的滋味,就没有酒是不好喝的。
“小周老师?”顾敏张大了嘴,“他不是洗脱嫌疑了吗?”
顾敏和陶琪是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连陶琪那些隐秘而不为人知的龌龊心思她都了如指掌,更何况是被她们俩开了整整三年玩笑的周致理,那可是陶琪曾经暗恋过的男人。
高中时,顾敏化学成绩也很差,曾经蹭过好几回周致理的小灶。她那时候特别羡慕陶琪家境好,父母能出钱给她请清秀干净的小老师,不像她只能在补习班对着一身汗臭的秃顶老头。
当她知道周致理被卷入连环案,甚至成了最有嫌疑的作案者时,惊讶了好久。最终在朋友义气和敬岗爱业之间,选择了沉默,没有捅出来给大众知道。
彼时,她已经对她的工作动摇了,关于强奸案的连续报道,到最后总能变味。
正义被舆论的歪风吹得七零八落,受害人纷纷中枪倒地。
她不知道这个社会怎么会突然流行起“受害人有罪论”——“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他不强奸别人,非要强奸你”“为什么他不诽谤别人,非要诽谤你”“为什么他不欺骗别人,非要骗你”“为什么他不打别人,非要打你”。
而答案,无一例外是“肯定有你的错”。
受害人都是咎由自取,罪犯反而有各种不得已的理由。
她不由得消极怠工起来,因为没有完成发稿量,被扣了两次奖金。此刻她听到周致理死了的消息,简直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
陶琪忍着泪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顾敏。顾敏张口结舌,一时竟然难以置信。
人,就这么没了,那个她曾经也偷偷喜欢过的少年,没了,在陶琪想要给他们牵红线之前,就突然没了。
难怪陶琪一副存心买醉的样子。
顾敏突然有点透不过气,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是人心更险恶,还是她变得脆弱了?
顾敏朝“小田切让”招了招手,一口气点了十二杯不同的鸡尾酒。
“小田切让”淡定地一杯杯调好,把十二杯酒排成一排,搁在两人面前,又自顾自忙去了。
酒吧,就是用来给客人发疯的地方。
开心的时候,人们喝酒总是点到为止,只有伤心时,酒才是愁肠里的解药。
陶琪被她吓一跳:“你疯了!很贵的。”
“怕什么?我请客,就当抵你那瓶Krug。”顾敏豪气地把钱包往吧台上一拍。
“谁怕谁?”陶琪端起一杯“轰炸机B—52”,往嘴里一倒。
顾敏也一口干掉半杯“新加坡司令”,龇牙道:“这世界已经疯了。”
“是疯了!”陶琪傻笑,面颊上挂着泪,“坏人早就疯了,好人也都被逼疯了。”
“你的沈律师可清醒着呢。”顾敏从烟盒里抽了根烟点燃,猛吸一口。
“为什么?”
“你们一个被强奸犯视为口中肉,一个被黑社会老大下了追杀令,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抽空给你念什么莎士比亚的情诗。我可否把你比作一个夏日……”顾敏肉麻兮兮地把手往胸前斜斜伸出指向天空,摆出一副小学生诗朗诵的架势。
陶琪被她逗笑了,心里那点惆怅和悲伤,好似被酒精和顾敏的插科打诨给搅散了一些。
“他到底哪儿吸引你了?你怎么就上钩了呢?”顾敏说,“我估计,沈律师统共就会念这一首诗,而且是当作刑事诉讼法背的。”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只是有点可怜他。”陶琪说。
“可怜?赫赫有名的大律师,用得着你可怜吗?”顾敏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别看他在人前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其实做他们这行不容易,不是被人泼尿就是被人捅刀子。”陶琪叹气,“可他居然一点也不怕。好似对这种刀口舔血、被万人唾骂的日子已经习惯了。你没见过他一个人在家的样子,真的是,像团被人擦过鼻涕又揉皱的卫生纸,没一点人样。”
“你别把刑辩律师说得像职业杀手似的。”顾敏不屑地反问,“他一个人什么样,你还能看见?”她指间的烟头闪着红光,像一只暗红的眼。
陶琪发现自己说漏嘴,不敢反驳,继续道,“我总觉得他背负着一些我理解不了的东西。更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接一些处于风口浪尖的案子,直到看着他办了两起案子,我才明白。一方面,他要为自己的当事人争取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而另一方面,他又对受害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他活在矛盾中,一边是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一边是对受害人的同情和愧疚。这两种对立的情绪不断博弈,像齿轮一样折磨他。”
“好像是有点里外不是人。就像医生一样,经手的工作都是生命和自由。”顾敏端起杯子,和陶琪碰了一下。
陶琪像喝开水一样大口大口喝酒。
她又想起了总要喝一杯酒才能放松,才能入睡的沈肃。
“所以你就从可怜他,变成喜欢他了?”
“嗯。我发现他以前所有让人讨厌的地方,其实都情有可原。而且,他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古板教条,他这个人挺机辩的。”
“他可是名律师啊,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能不机敏善辩吗?哄你跟哄小孩似的容易。”顾敏将一口烟喷到陶琪脸上。
陶琪被呛得咳了两声,一掌将顾敏凑到跟前的脸拍开。
“他是个外刚内柔的人,像只硬邦邦的蚌壳,撬开后会发现雪白的软肉和珍珠。虽然他为人较真了一点,但干家务真是一把好手,一点也不大男子主义。”陶琪想到沈肃就忍不住微笑。
“能说出这么多喜欢他的地方,看来你确实被灌了迷魂汤。”顾敏有点羡慕。
“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找个男人来虐待?”
“我?我既能随时陷入热恋,也能坦然孤单终老!”顾敏耸耸肩,将烟叼在嘴里,一副潇洒不羁的样子。
陶琪忍不住笑了,举杯冲顾敏晃了晃:“愿你早日被爱冲昏头脑!”
“愿你和沈律师早日坦诚相见,你懂的。”顾敏猥琐地一挑眉。
两个人杯子相碰,叮的一声,又一声,渐渐染出醉眼两双,比夜色更迷离。
沈肃已经醉了,在独自干掉大半瓶单麦威士忌之后。
他躺在沙发上,沙发像小船一样在灯光里荡漾着,令他有些恶心。
伏特加和威士忌混饮之后,酒劲大得像脑袋里塞了架摩天轮,令他天旋地转。
橘光照在他脸上,他疲态尽露,睫毛扫下寥落的阴影。
他不得不紧紧闭着眼睛,尽管眼里全是快速旋转的紫色炫光,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觉得伤心。
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伤心什么。
是为了友情破裂,还是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坠入爱河?
或者,他发现自己搞不清到底是喜欢陶琪,还是仅仅因为她能带给自己幸运。
他的思维已经混乱了,只是机械地时不时拎起瓶子,往嘴巴里倒酒。
而这时候,酒也变成了无味的,白开水一般,一点也不烈了。
喝得醉醺醺的顾敏打车把陶琪送回了家。
一直盯着陶琪进了小区大门,她才摇摇晃晃地上了出租车离开。
陶琪踩着自己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进了门廊,“咔”地打开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温暖干燥的夜比室外更加浓郁,像化不开的甜苦交缠的黑巧克力,让她直叹气。
她走进屋,凭着直觉“啪啪啪”地把房间里的顶灯、壁灯、落地灯、台灯一口气全部按亮。
黑巧克力顿时变成一大杯金灿灿的橙汁。
她饮下这些在夜晚冒充阳光的橙色光源,渐渐从酒精的麻醉中捞回一些神志。
依靠这灵光一现的清醒,她脱掉衣服进了浴室,混乱地漱口、沐浴、洗头。
温热的水冲刷着她赤裸的身体,无香型沐浴液带着皂基淡淡干净的味道,洗去那些入侵她的气味,雪白的泡沫撩起身体的异动。
陶琪醉意蒙胧地擦干身体,用吹风机烘干头发,镜子上白茫茫的水汽渐渐收敛,露出她桃花一般粉润的面颊,一双醉眼亮得惊人,如开在危崖的野玫瑰。
她叹口气,手轻轻滑过修长的脖子,停在隆起如蜗牛壳的锁骨尖。
她的身体是熟透的蜜桃,似乎轻轻一按就能流出香喷喷的甜汁,她突然渴望被采撷,被珍视,被人捧在手心里,含在唇齿间,仔细品尝,反复回味。
芳华易逝,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也得及时。
天知道什么时候,她就成了凶手的盘中餐。
这念头像核弹一般在她脑中爆炸,将理智夷为平地。
即便在梦中,沈肃也觉得渴,喝了太多酒,从唇舌到喉咙都干得起火。
就在他想要挣扎起身,倒水浇灭喉咙里的那团火时,他的嘴唇上忽然一凉,接着一小团花瓣般柔软的东西堵上了他的唇。
他下意识微张开口,含住那团清凉湿润的柔软,舌尖尝到一点甘甜,他正渴得要命,于是疯狂地缠住那点清甜软滑不肯松口。
唇齿间的绵软蜜意,抵消了口干舌燥,却迅速唤起了身体里的火种,欲望燎原似的催促着他,一波又一波撞击着他的身体,想要炸开禁锢住自己的束缚。
“呵……”他的耳边,忽然响起极细微的一声喘息。
接着,他感受到了鼻息间另一个人的气味,那味道干净得像阳光在结冰的湖面上折射的一点冰甜。
他猛地睁开眼睛,这不是梦!
他的唇正被另一个人的唇吻住。
那个人的鼻息与他的鼻息纠缠在一起,像仲夏夜里蛐蛐在交鸣,分不清彼此。
头顶黄铜台灯的光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沙发上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他眼前空空荡荡,唇间却是实实在在的触感。
他骇了一大跳,晕乎乎的大脑里压榨出一线清明:“5417?”
“嘘——”绵甜而熟悉的女声,在他耳边吹起滚烫的气流,那气流顺着耳道滑进去,搅动起他身体里更深切的渴望。一根冰凉纤细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把他满腹的疑问尽数挡住。
是5417!沈肃脑中紧绷的弦一下就松了,神志又顺着酒精制造的幻境,往璀璨的炫光中旋转坠落。
在天使面前,他是从不设防的,他只敢与她分享最真实赤裸的自己。
只是他没想到,除了灵魂,欲望也能向她袒露。
看不见的“天使”,加深了那个吻。
她的舌在他的口中热情地绽放,勾出他单身以来蓄积了太久的欲望。
那欲望绷得他发疼,发出轻轻的战栗。
紧接着,一具赤裸而温热如丝缎般滑软的身体压在了他的身上,灵巧的手飞速地解开他的衬衫扣子,褪下他的长裤,褪下他在酒吧里沾染上的烟味、酒味、柠檬水的酸味,还有白日里咸湿的汗味。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脑子越发昏沉。他神志癫狂地想着,天使是摸得到的吗?
他的手顺着那光裸的身体游走,纤细的脖子、微微硌手的锁骨、圆润的肩膀……
沈肃的神志被更深的欲望之火焚烧得连自己也忘记了。他只知道这具身体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像他曾经在梦里深深渴望和憧憬过的。
熊熊的欲火在他身体里左冲右突,想要找个出口宣泄而出。
陶琪伏在沈肃的身上,神志早就在偷开了沈肃的门后,陷入兴奋莫名的癫狂中。看不见自己的她,已然变成了沈肃真正的守护天使。
现在她要把天使的爱都给他,让他在温暖光亮中,释放他压抑的情感。
她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感受那有力的脉动,他男性化的味道庞大而复杂,像一片片雪花融化在她的鼻息里、融入她的身体里。
她真喜欢他的味道啊,薰衣草的安静、苦杏仁的青涩、焦糖玛奇朵一样的甜蜜,还有从别处沾染到的淡淡烟草味,混在威士忌温暖的泥煤味和海洋般微咸的汗液里,酝酿出一种令她陶醉而骚动不安的气味幻觉。
他的气味强大到足够形成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世界里只躺着他与她。
她的灵魂一向和嗅觉自成一体。此刻她的精魂从身体里挣脱,灵活地在沈肃的气息里游来游去,自由浮沉,浑然忘我。
而她的肉体被这体味搅得空落落的,迫不及待想要被滚烫的爱欲填满。
一场酣畅而激烈的性爱,一触即发。
看不见带来的神秘感,激发更深层的幻想,而幻想是最生猛的“春药”。
明亮柔白的灯光,勾勒出的只有沈肃一个人神魂颠倒的面孔,可是他的鼻息间纠缠着两个人的炙热与狂乱。
那一场被醉意煽动的欢爱恣意妄为,放纵得像世界末日里最后的狂欢。
也许是心里压抑了太多的不平、委屈、恐慌,甚至还有死亡的阴霾,这场疾风暴雨般的性事恰到好处地纾解了这些紧绷得令人透不过气的情绪,放纵之后便是虚脱似的松弛。
两个人都如释重负地在炫光中坠入了黑暗。
当陶琪从快感的余韵中清醒过来时,她赤裸的身体正暴露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她的目光一烫,沈肃结实紧致的身体,与她的紧紧纠缠在一起。她的头抵在沈肃的下巴上,脖子枕着他的手臂,腿被他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这男人像抱抱枕一般将她容纳在怀里,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紧贴着,欢爱的气味浓烈如酒,直冲得她脑门发涨。
陶琪瞬间就从震惊变成迷茫,继而想起了浴室镜前生出的荒诞念头。
她居然,真的隐身成“天使”,与沈肃完成了一次狂热得近乎虚幻的性事。
天哪!她诅咒自己!
她挣扎着,挪开沈肃的胳膊,从他的纠缠中艰难地爬起来,爬下沙发。
她踉跄了一下,被扔在地上的一堆衣服给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她手忙脚乱地把内衣穿上,心慌得差点扣不上扣子。
她心虚地回头望了一眼仍在醉意里沉睡的沈肃,果断地拉开花园的门,溜了出去。
兔子拉歌正睡得香。
忽然被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吵醒。它努力转动毛茸茸的长耳朵,顺着脚步声望过去。
主人的女朋友穿着内衣,做贼似的踮着脚,穿过它家光秃秃的院子,狼狈地翻到隔壁花草丰美的花园里。
她翻过栅栏的时候,用力过猛,身体往前一扑,差点摔个狗啃屎。
真笨!拉歌嫌弃地白了她一眼,低下扁平的毛脸,有点饿了。
喂,谁有胡萝卜,来两根儿!Feed me(喂我)!
陶琪站在花园里,初秋的花园香气沉静,带着点桂花安恬的蜜意。
她抬头,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半轮清月亮得像眼睛,正一闪不闪地照着她,照出她狼狈不堪的原形。
可是——真好啊,她想!她在最好的年华,和心爱的人,有了一次灵魂之外的沟通。
男人和女人一向因为未知而彼此吸引。
因为吸引而想要拼命靠拢,因为靠拢而渴望彼此进入。
男人以为住进了女人的身体,女人以为拥有了男人的一部分。进入得越深,占有得越多,越以为了解。可是,一旦抽离退出,男人还是不懂女人,女人也仍然不懂男人。谁也不曾真正拥有谁,谁也不曾更了解谁。
但她和沈肃不一样,他们是先脱掉了肉体的障碍,灵魂达成共识,才开始肉体的分享。他们是从理解开始,从内而外地相爱。
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陶琪迷迷糊糊地爬上自己的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瞬时失去了意识。
这一觉特别酣沉,沈肃很少宿醉后能有如此轻松的状态。
他闭着眼回味着梦里的畅快,在沙发上把腿伸直感慨——
陶琪真会选沙发,不仅适合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还适合躺着做个绮丽香艳的美梦。
意识一清晰,他就感到身体发凉,手下意识往下探,想要捞起毯子,却摸到了自己光裸的身体。他最后的意识里,并没有自己脱掉衣服裸睡这一环节。
沈肃有点心慌地睁开了眼睛——果然,他正一丝不挂。
天已经大亮,晨曦穿过白纱窗帘,将新的一天投影在沉默的房间里。
沙发旁的黄铜落地灯依然亮着,瀑布般的光源已经被日色逼得自惭形秽,渺如萤火。
沈肃在湿漉漉的晨光中撑起身子,骇然看着扔了一地的衣服。
那不是梦!
他居然真的在梦里和人颠鸾倒凤?
他有些愣怔地盯着自己紧实的小腹,昨天这里有另一个细滑温软的腹部紧贴着。
他意识清明的几个瞬间,曾听见了她愉悦而含糊的声音,像熟透了的柿子,每个颤音都像是甜得化成了水的汁液,黏稠得能把人的耳朵都融成一摊蜜汁。
那是他熟悉的天使5417的声音。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这辈子会遇见天使,更没想到天使也是可触可摸可拥抱可抵死缠绵的。
除了看不见,昨晚的那场癫狂爱欲,真实到让他想要催眠自己是场梦都做不到。
他的身体还带着欢愉后的余韵和酸痛。
他从沙发上起身,浑浑噩噩地走向浴室,往日的机敏谨慎全没了踪影。
直到他站在莲蓬头下,热水包裹住他的头脸,连绵不断地舔舐着他冰凉的肌肤,他才反应过来——他真的和天使5417发生了性关系。
虽然5417号称自己也是地球生物,但他们并非同族,这荒诞的一幕是怎么发生的呢?天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们会和自己的每个守护对象都做爱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天使其实是外星生物?这场原始的性事,不过是用来骗取人类的遗传基因?
他脑洞开得越大,越觉得不寒而栗,自己怎么就失控了呢?连长相都不知道的未知生物,就能把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给摧毁了?
无数的问题把他的大脑挤得水泄不通,像春运时闹哄哄的火车站。
他努力回想昨晚的每个细节,那些意识游离的时刻,他其实觉得自己是在和陶琪交换彼此的欲望,他在5417的身上,感受到了拥抱住陶琪的那种感觉。
陶琪,这个名字一下让他的心脏紧缩。
要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和女友之外的“女人”或者“雌性”发生了性关系,他出轨了,背叛了自己的女友。
他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在陶琪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如果天使也能受孕,那么他和他那个抛弃了私生子的大画家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颓然地蹲了下来,蹲在莲蓬头冲出的小瀑布中,不敢面对自己失控的性冲动所带来的罪恶感。他要怎么去面对陶琪?怎么面对自己?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与自弃的泥沼中。
“5417!你出来!我有话要说!”
回应他的只有“哗哗”的水声。
水声从沈肃的浴室,一直绵延到陶琪的浴室。
莲蓬头里涌出滚烫的热水,不断撞击着地面,氤氲的白烟弥漫在窄窄的浴室里,陶琪站在浴室镜前一丝不挂,她身上残留着被吮吻的红痕,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有掐握过的指印,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昭示着昨晚荒唐放纵的罪证。
明明一副海棠春睡后的慵懒模样,可她眼里的懊恼令她像头随时要暴走的母鹿。陶琪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的脸在被水汽染白的镜子里越发模糊,昨晚的每个细节却在脑中越发清晰。
她一点也不后悔和沈肃欢爱,和有情人共赴云雨,是一件赏心乐事。
她后悔的是自己为什么要隐身,要伪装成天使。
这让他们之间这场本该旖旎的燕好变成了荒诞的闹剧。
两个相爱的人水乳交融、灵欲结合的时刻,却被她生生搅和成了欺骗与背叛。
她要怎么面对沈肃呢?
一个谎言,要怎么用另一个谎言去圆?
她终于发现,从一开始,她隐身去捉弄沈肃,就是一场错误。
她颓然地站到莲蓬头下,可是如果没有隐身防晒霜,偏见永远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相互敌视的两个人,根本没法看清对方的真容,更别说情投意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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